大暑未至,下过几场潮鸣电掣的雷阵雨,空气更加闷热潮湿了些。
薰炙、烙热,生灵居住在这段鼓噪的季节里,格外不易。但是再没有比夏日更辉煌灿烂的季节了,像盘庚徙殷,连衽成帷,浩浩长风出巡,蔚为壮观的云朵蜿蜒迤逦千里,滚滚热浪似僮仆成军般整饬有序,簇拥着遥远天际蔚蓝使者的御辇。
家里有两个准高三生,俞敏与姜梅最近苦心研究那些讲究营养平衡的饮食,健康绿色,纯粹难吃,卖好不卖座,成功地将两个孩子在夏日本就倦怠的胃口,搞得更加食阑兴尽,午饭都没有好好吃。
但俞敏在这个暑假为客厅装上了立柜式空调,任凭屋外暑气鼎盛,热浪翻滚,屋内门洞大敞,清静阴翳的凉风徐徐吹拂,而且难得两个孩子今日都恰好一起休息在家,她与姜梅在厨房轻声研究晚饭的食谱。
宋青霭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抱着半块西瓜,漫不经心一页页地翻漫画书。
虽说是假期,但她十二月份就要美术联考,每日从早到晚集训练画,晚上与周末还要被徐式昭训练各种题型,头昏脑胀里,她明白了高三的意义,那就是仅仅是不高兴有三点,吃不高兴,睡不高兴,玩不高兴。
难得今日休假,她很想偷闲惰怠一番。
遗憾的是,她一边不想接着学习,一边又不想只顾玩乐,中间拉锯着令人抑扬顿挫的不安,只得神色郁郁,将一本漫画书心不在焉地翻完。她将书扔在沙发上,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棍,慢吞吞地溜达到书房门口。
徐式昭正襟危坐在书桌前,神情认真,又在做题。只是身姿岑寂,侧脸与身段清爽而薄削,午后的阳光为他打造一种青春漫画里的透视规律。
宋青霭缓步上前,手指使坏,故意将冰棍冰在他的胳膊上,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拿起,将包装撕开,复又递给她。
宋青霭摇摇头,对他道:“就是拿给你的。”
见他咬了一口,她俯身凑近,语气认真:“好吃吗?”
她今日穿宽松的黑白条纹长裙,徐式昭刚刚出去,就看见她窝在空调出风口,贪凉又惧冷,将身子蜷在宽大的长裙,整个人陷在沙发一角里,后背拱起圆敦敦的弧度,像一只乞力马扎罗的斑马。
现在她蓦地俯身下来,宽松的领口一片雪白闪现,他飞快挪开眼,身子也往里避了避,换只手拿着冰棍,一边隔开她,一边不紧不慢道:“你手里的味道和我这个一样的。”
宋青霭又往他身边挤了挤,看了眼他枯燥繁琐的试卷,不满道:“你陪我下象棋呗。”
徐式昭闻言,撩起眼皮,笑着审视:“你确定你会?”他曾经见识过她与陆苓下棋,两个人棋艺棋德统统没有,曾浪费一节晚自习四只手上气不接下气地疯狂悔棋。
宋青霭不服气,过河之卒,勇猛无畏。她一只手猛然去抬他的下颌,想强迫他用敬仰的眼神恭维她。
徐式昭没想到她二话不说开始动手,扬起脖颈轻盈后撤,然后快速起身,凌波微步,躲开她的胁制。
徐式昭在这个假期也开始跟着外婆每日早起练太极拳。宋青霭有了年轻伙伴,非常欣意自得,两人时常将温和的招式操练的像是在斗殴,井然有序的小广场上时常能见两个人狼奔豕突的身影。
宋青霭自己不想学习,就想也把别人拉下马,她看他起身,眼睛一亮,立马追招上前,举着半根冰棍向他左肩刺去。
冰棍快要化了,湿漉漉的汁水好像要兜头淋下来,徐式昭一边嫌弃的惊恐,一边轻飘飘地将身子一斜,抬手一提将她的手腕按在墙上,另一只手反剪了她的手臂,将人正面抵在墙上,绝对压制的力量面前,宋青霭头一偏,眉头一皱,一叠声地开始喊疼。
她惯会‘狼来了’,此计也就前三次会得逞,徐式昭冷笑一声,将人往前轻轻一送,松开了手。
可没想到这次宋青霭来真的,虽然不是被他抓着的双手,而是刚刚蜷在沙发的右腿,陡然开始一阵急促而酸痛的抽筋,她脚下不稳,骤然向一侧矮书架倒去。
这一变化出其不意,徐式昭再情急去拦已是来不及,只捞到一截斑马衣角。
“嘭”地一声,宋青霭脑袋斜斜朝下,撞在了书架的边角上。
徐式昭骇然失色,将人一把拦腰截住抱在怀里,手指急急地抬起她的脸颊,见她一张小脸痛苦委顿,他只觉心尖一阵发麻,一边凝目细看,一边低声问道:“碰到哪里了?”
见她手捂着额头,他将她的手轻轻拿开,看到刘海下的额头上浮现出一块硬币大小的红肿,没有破皮。
他拿手心轻轻揉搓,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疼不疼?”
当然疼!宋青霭心里腹诽,不过她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悄悄睁开眼,看到他眉心紧蹙,眼神漫溢一片心疼与担忧神态,她心里敲起快乐的小锣鼓,美滋滋地沉溺于他的怀抱中,她小心地摇了摇头,目光闪烁,却控制不住笑意,嘴角的弧度逐渐放大:“我不疼。”
她还想说她在午明山经常摔倒,夏天时万物繁茂,牧草似云飞浪涌,她经常在里面打滚翻腾,晚上洗头的时候头发里还有小石子呢。
可她不想说那么多话,她怕她聒噪他就会将她推开,她很想与他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可他老是推开她,以前在书房还能并排做题,现在只能相对而坐,他越来越严苛。
徐式昭想起刚刚的尖角,只觉一阵心悸的后怕,现在又看她一副记吃不记打的无辜神情,他锁着眉头,语气带了点微微的沉郁:“你知不知道刚刚多危险。”
宋青霭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头枕在他的手臂里,听得他心跳砰砰砰,她垂睫,喃喃道:“是你放手的。”
徐式昭低头,看圈拢在怀里的人,一派安恬柔美的姿态,他想他应该先放开她,去冰箱拿冰块来覆住伤处,两个人现在还坐在地上呢,刚刚冰棍被她甩哪里去了?
可他感触到她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手臂间,气息轻且温温热,他如此心满意足,只好先允许三分钟,收拢着自己的悸动与私心。
想到此处,他眼神又转柔和,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对不起,我以后不放手了。”
可惜宋青霭不满足,一下要他吹,一下要他揉,她迎眸望来,眼神发亮,气息柔和,但不知为何,开水似的荡起涟漪,烫在颈肩处,徐式昭只觉夏日阳火上升,他眉眼沉抑,板着脸将她一下子拎起,安置在椅子上,转身去厨房给她拿冰块。
他俩打闹惯了,俞敏与姜梅并未将这点动静放在心上,而且她们正在处理刚刚俞之虹让人送过来的两条活蹦乱跳的稻花鱼,见他开冰箱门,俞敏开口问:“式昭啊,晚上咱们吃酸汤鱼好不好?”
徐式昭拿了冰块,合上冰箱,闻言拒绝:“我晚上约了方简去学校打球。”,说完扫到一侧出现的人影,飞快补充道:“打完球去吃烧烤。”
跟出来的宋青霭立马凑热闹:“我也要去!”
姜梅摊着一双手,在厨房轻声叹息:“哎呀,那我杀早了!”两条稻花鱼在用酸角汁腌制,几只肥美的螃蟹也被利落地拆膛破肚,她们俩想着两个孩子午饭没吃多少,晚饭就早早准备起来了。
现在虽不如前几年米珠薪桂,但是浪费粮食不可取。俞敏有点可惜,她斟酌着提议道:“不如先喊同学来家里吃个鱼?咱们做早一些,你们等晚上凉快了再溜达出去。”
宋青霭也看见了厨房食材丰盛完备,她赞同:“那可以!我去给陆苓打电话。”
徐式昭也只好排在她身后,给方简打电话。
陆苓这个暑假被她妈送到了舅舅家里,与开学升初二的表妹一起,每日睁眼除了吃饭就是拘在各种题海战术里,舅舅家没有电脑,所有的电话都要被拦截一次。张亮旭也是听到宋青霭的声音,才点点头同意了。
她难得被好友邀约,兴高采烈地一蹦三尺高,准备带上在一旁眼巴巴的表妹张宁溪一起,但被舅舅无情地截断了。
至于方简,他一听徐式昭提及‘陆苓’二字直接撂了句“马上到”,就匆忙挂断了电话。方简走荣大体育生特招,文化课成绩压力不是很重,这个假期一半时间在训练。
孩子们的好友未来,各种餐食已经火热开工,俞敏一边准备凉拌菜,一边拉上厨房的白色仓谷门。
徐式昭从茶几下掏出一盒简易版的五子棋,好整以暇地问道:“我陪你下一会五子棋?”
宋青霭不喜欢和他下五子棋,他慢吞吞的,一点也不杀伐果断,喜欢缓缓诱敌,静静锁陷,然后围而不攻,看她各种突围不成,跳脚生气,他游刃有余,笑得坦然张扬。
宋青霭谈条件:“那你让我三个子。”
徐式昭盘腿坐在茶几前的地毯上,铺开棋盘,闻言冷笑:“我不如直接让你五个子。”
宋青霭皱眉,“哎呀”一声,拿手去捂刚刚的伤口,额前刘海交缠覆盖下,一颗透亮的眼眸。
徐式昭一手布棋,一手撑在自己的眉骨处细细按揉,“行。”
宋青霭挤在他身旁,率先落子,她喜欢执白棋,喜欢将几颗棋子握在手心里,白玉盈盈在指尖纤小可玩,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灵活翻转。
可她神姿态多潇洒,棋艺就有多差劲。
饶是被让了三个子,棋面上也是一片惨然,白子哀鸿遍野,黑子徐徐图之,陆苓先到了的时候,徐式昭一子击中她的命门,前后左右四子连排,山高海阔,他淡淡地留下句“你们玩”,进书房了。
陆苓盯了会棋局,她满脸的不屑,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看黑子好像在遛狗啊。”
宋青霭面不改色地将棋子黑白分明,她向来遇弱则强,重振精神,信心高涨,试图在陆苓身上找回丢失的颜面。
方简进来的时候,两个人还在黑白世界里一步三回头的往来角逐,不激烈也不友好,因为两个人的水平烂得旗鼓相当,所以都能依次苟延残喘片刻。
方简看了一会,默然:“知道是青少年对弈,不知道的还以为三岁小孩智力开发呢。”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地被两个女孩同时目光不善地斜瞟了一眼,他果断闭嘴,端着俞敏塞来的果汁,去书房里找徐式昭了。
他高一时经常跟着徐式昭来嘉木巷蹭饭,对这里的一切都轻车熟路,高二之后,徐式昭就明令禁止他来了。
现在甫一入书房的门,布局未变,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微妙不同,虽然原本井然的书架与书桌依旧有序,但多了许多馨然的意味,笔盒里数支墨绿色的钢笔穿插着高挑的坨红色细枝毛笔,黑色水杯与白色水杯比肩而立,书桌空着的一侧的蓝色天鹅绒衬垫上,摊开着各种人物速写小像,想都不用想,这是谁的位置。
方简慢慢踱步其间,见朝南的窗下,用轻薄的透明纸张束囿着的各种植物叶片,午后的阳光涌进来,投影是轮廓分明的好看。
水晶圆盘上,散落着斑斓奇异的维纳斯刺螺、贝壳,像是一曲色彩闪烁的海洋交响乐。
书架上关于动理学和流体力学书籍旁边,立着几本仰韶文化彩陶与18世纪启蒙时代以及19世纪末的现代主义思潮,《荷马史诗》下压着几本花花绿绿的漫画与易经入门,几摞试卷上,有透明小匣子装着几块靛蓝的岩彩,好热闹,真是取向广阔、异彩纷呈。
而书房主人,此刻正怡然自得地翻阅着一本《西厢记》,手上随意地旋转着一只钛合金折叠小刀,他认识这个品牌,徐式昭珍藏着这个老牌器库的全套蝴蝶猎虎系列,他疑惑道:“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徐式昭微微侧目,还未接话,就听见俞敏在外面喊:“开饭啦!”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外面两个棋手还一局未了,徐式昭与方简下场,四个人围着茶几,对着本就混乱的棋局各执一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还是宋青霭小主人似得站起身主持大局,挥臂赶着三个人去餐桌。
油汪汪的酸汤添了仔姜与胡椒,稻花鱼味道异常鲜美,微微带着些酸糟糟的香辣,在夏日炎炎里格外开胃,难怪有老话会说“三天不吃酸,走路打弯窜”,但姜梅怕孩子们吃不了辣,特地煎了几个金黄的葱香芝麻饼,每人杯子里倒满了蜜渍的冰镇杨梅汁。
螃蟹虽然清蒸保留原味,但是每个人面前放碟子玫瑰醋用来蘸料,餐桌中间放了一只大海碗,凉拌菜像清清爽爽的绿色海洋,起伏着水红的萝卜丝,梨丝一般的脆甜。
两人知道四个孩子晚上打算去吃烧烤,就没做主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