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室走廊一侧的展示墙面上,为首的就是她的画作,她在这次素描考试与色彩预考中,获得了第一名,她望着玻璃柜里画作下自己的名字,心中似有一只小鸟在尖声鸣啭。
午明山于她是童年无忧无虑的桃源之乡,但她上初中的那个小县城,无疑是秩序混乱的人情城镇,她曾亲眼见过自己的画作荣登县报,在那个略显破败的礼堂颁奖典礼上,只是署名与领奖的那个女孩子并不是她。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姜梅那双总是含蕴温柔的眸子中折射出如此阴郁焦躁的目光,在她们被拦在门口时,她当时的校长,他瞪着一双吊梢眼,轻慢而无礼:“是宋青霭的画又怎么样,获奖的只是个名字而已,你应该感谢获奖者,要不然她的画能被那么多人看到?”
那黑漆漆的礼堂门口带着一股腐朽的樟脑味,久未修葺的花坛边杂草丛生,有一只蜘蛛正在兢兢业业地在几颗炙草边织小小的网,姜梅无力地坐在台阶上,抱着她失声痛哭了许久,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阿青,是妈妈对不起你。”
可能也是从那天开始,一贯柔弱温和的妈妈,眉心总是蹙着一道坚韧的忧愁,就好似她在礼堂门口见到的那只蜘蛛,汲汲营营卖力费心的结网,无论多么遥不可及,动荡危疑,始终紧紧地缠绕在植物身上。
直到那节纤薄的蛛网,将她飘然轻举至嘉木巷,荣城最贵最好的私人中学,可能乃至于国内顶尖的美术学院。
只要她足够努力。
她将画室发的奖学金交给姜梅,但姜梅却没有预想中那么开心,她一脸苦恼地望着桌上早已暗淡的茶水,郁郁开口道:“七月下旬,是宋章铤的寿辰,宋志昊今日来了,特意提及此事,阿青,你今年还想去吗?”
“去吧。”宋青霭面色不改,将桌上冰冷的茶水收了。
宋章铤如何,宋志昊如何,他们在她的记忆里面目模糊,连那点子伤感的回忆淤青都是潦草的。
她想,无论平缓或陡峭,她都要走下去。
就算不为自己。
宋青霭面对宋家人,一贯是温和有礼,面对明显的恶意与敌意,她都能轻轻悄悄地微聋与暂哑,偶尔流露几分拙,再显露几分画技上的锐气,去年很得宋章铤的喜欢。
这次并非整寿,生日宴会就开在雅林居,作为荣城美术协会副主席的艺术馆与居所,雅林居名副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江南园林,楼阁高低错落,迤逦相续,贯以小桥,绕以游廊,很是精巧。
宋青霭来荣城将近一年,但因为学业紧张,假日并没有怎么多出去游乐过,她见识过的美景不多,但若说熙岭园是闹中取静,地处山幽桂馥处,深壑藏函,那么雅林居可能是稍偏市郊的原因,大开大合的虽巧妙有致,但她总觉得这里,少了一丝质朴空灵的天然力,多了几丝生硬刻意的人工感。
宋志昊领着宋青霭,回头见她目光远眺似有所感,他笑着,语气亲昵地哄小孩似的:“你们俩这次有口福了,请的是庆荣斋的高厨。”
“哼!与店里有什么分别,我早就吃够了。”宋静静不耐烦地在身后回答。她轻车熟路,不屑与他俩为伍,在一个拐角便没了身影。
宋章铤的书房上有“静听松风”四字,可是室内室外只有一片热腾喧闹的觥筹交错,男士谦和有礼,女士衣香鬓影。
进得内庭,大伯宋卓然和二姑姑宋季藻一家全员到齐,按长幼依次坐在金丝楠木椅上,一如既往的面色冷漠,她低头问好,每一个人的头与屁股都很稳当,只有大伯的长子宋劼回头面带讥诮地看了她一眼。
等了半小时左右,宋章铤从楼上缓缓下来,他去年冬天轻度脑梗,今年将养回来,面容有些清癯消瘦,但星眸凛凛威严之相不改,一身改良过的清灰色中山装,身姿笔挺像一只古老的周纹饕餮青鼎,身边有一名护工伴在左右。
可是那位护工,除了胸前的医院铭牌,宋青霭心想,这可一点都不像护工打扮呢。大约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身着一袭靓丽的秋香色旗袍,曲线动人,乌黑的头发巧挽盘龙髻,柳叶眉、丹凤目,耳朵带着一颗饱满的珍珠,隐隐约约地闪着光,腕间小拇指粗的翠森森手镯,身姿舒展地站在宋章铤身后。
去年在寿诞上陪在宋章铤身旁的那位夫人不知何踪,宋青霭却轻巧地捕捉到大伯脸上一闪而过的恼怒神色与二姑脸上轻微的藐视目光,众人起身,宋志昊率先相迎,棕色西装微微俯身,衣袖间叠起刻意讨好的皱褶。
宋章铤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他目光巡视一圈,眼圈下有微微发紫。
然后他目光迟缓地望了眼宋青霭,向宋志昊问道:“宋青霭这一年的功课如何呀?”
宋志昊忙又重新站起来,声音是压不低的炫耀,一脸谀笑:“说是画室第一名,您那位好友,嘉木的那位鲍校长,假期前特意打电话,提及这孩子成绩名列前茅,若成绩稳定保持,国家美院能高居榜首呢。”
“好好好,总算有后生可望啊。”宋章铤提了提嘴角,看似很满意,随后,他反剪着双手,慢慢踱步到庭前的一幅字前,傍倚着个叹了口气道:“本来想把这幅字挂在馆厅正中,可是这些日子看来,总觉哪里不好,却又不知何处?”
说完,他望向身旁凑上来的宋劼,问道:“你觉得呢?”
宋劼一派被滋养与熏陶的神情,闻言低头负疚道:“孙子只觉得这幅字笔力遒劲十足,取势纵长,奇宕潇散,似含千钧之力于中,只觉望尘莫及,看不出哪里有不好。”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宋劼满口顺调,但并未获得意想中爷爷的答复,因为宋章铤并未说话,转头看向宋青霭。
行云流水,秀逸天成,只是后劲不足,收笔稍显迟缓了些,宋青霭看了眼落款日期,想来应是身体康健之后所做的。
然后她一派平静怡然,上前回答:“书贵瘦硬方通神,孙女只觉与您之前俊秀严紧的落笔,更多了几分阔达自如,字由心发,应该也有对冬去春来的殷殷期盼之情。”
说完,不待宋章铤说话,她凑近老者,一张小脸适当地流露出一些孩童的娇憨乖巧,笑语盈盈:“或者只是如今入夏,想来爷爷有其他妙迹未展现出来,或者只是在这里借着考学之名,含饴弄孙,尽享天伦而已。”
宋章铤只在上一年见过她一次,感情可谓微乎其微,但少女亭亭玉立,巧笑倩兮,一席话更是说得他通体顺畅,他只觉春风拂面,神清气爽,于是他罕见地伸出手,摸了摸孙女的黑漆漆的头顶,更加难得地带了些笑意:“你呀,小机灵鬼。”
宋青霭闻言,笑得更是明媚大方,一派爷孙相亲,家宅祥和温情之景,一点也不像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登门拜访,她连厕所在哪里都要问讯。
这时只见那位护工稍稍向前,温声提醒道:“还有许多客人在前厅呢,想来应该要入席了。”
宋章铤点点头,仍旧面朝着那幅画,未动。
他不动,场上的人也自始至终地站立相等。
半晌,只听得他略带感概的声音,缓缓响起:“唉,人在大病之后才忽有大悟,吉凶悔吝生乎动,宋劼,我的画,你父亲不懂,如今你也不懂,难道以后真就自定润格,送画卖字为生?”
宋劼虽比宋青霭年长,但是仅仅只有二十五岁,脸嫩皮薄,一席话像是一记当众的耳光,他脸色涨红,怔怔地僵立在一侧。
宋青霭没想到今日不用画画就可以简单轻省地当个靶子,她乐得自在,悄悄抬首,想再去看那美丽护工,却不想正对上她饶有深意的眼神。
赫娜今日的穿着起初没有经过宋章铤的允许,他指尖指向床头那身规整的蓝色护工服,示意她低调一些,可耐不住她甜言蜜语的哄,他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并没有将宋家那些人放在眼里,依附在老者身边的无能子孙,靠着荫庇的懦弱后代,她也不惧他们的那些鄙夷与蔑视,因为那些目光无法焕发出新的青春与宠爱,更无法换取实在的幸福与钞票,她没错,时代让她力争上游。
但今日很神奇,一向眼高于顶的宋家人竟然会出现这么一位小姑娘,她眼里没有任何厌恶与不屑,第一次来,她听见他们喊她,宋青霭。
好漂亮,像一朵宁静空澄的绿荷,风吹水绽,自成涟漪,不像宋志昊能养出来的孩子。
见她一脸好奇望过来,她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这次宴会设在主馆偏厅,宋青霭喝了不少饮料,推开两道门都没能找到厕所,她转身,就看了那个护工走了过来。
赫娜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笑意,打招呼道:“你是宋青霭吧,我是赫娜,你可以喊我娜娜。”
宋青霭也冲她笑,问道:“娜娜,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赫娜环顾了一下,后思忖道:“去起居室那边吧,馆内我也不太清楚。”她没怎么来过艺术馆,更不怎么懂得欣赏宋章铤的字画,她只享受能换回来的钞票与优渥。
说完也不待宋青霭的反应,她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摇曳生姿地带路。
宋青霭只好跟着她,跟着她回到了她最初来的那栋楼,在一楼回廊尽头找到了洗漱室,赫娜留下了句“我上楼补个妆”就离开了。
宋青霭出来时,墙上精巧的龛内一截线香刚刚燃尽,银鼠灰的地毯尽头,落地窗倒映出一片光与绿的延展,她正犹豫要不要直接离去,就听见不远处的正门被人推开了。
宋青霭隐在一株高大的散尾葵后面,见那宋卓然与宋季藻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她悄悄望去,之前并未觉得两兄妹有多么相像,此刻两人神情阴郁,大长脸,两腮上的肥肉都默契地下垂着,是有几分相似在。
宋季藻虽有些丰腴,但身材高挑,大长腿一跨,率先坐在刚刚的金丝楠木椅上。
宋卓然像一只暴躁的狮子,紧紧跟随其后,正发泄着抑积已久的情绪:“他不满我将他的字画售出,是,最近是出售的多了些,可是小藻,你也知道,这么大一个艺术馆,仅每月的煊赫排场都需要不少费用,更别提各种领导疏松关系,他老人家自持身价,不愿意接受报纸与媒体采访,现在什么时代了,如果不趁着他刚退下来,还有其声势影响,字画好卖,只怕日趋式微了,他....”
宋季藻好像不想再听,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问道:“父亲的授权一直在你哪里?”
宋卓然避而不答。
打火机火光一闪,他竟然在室内开始抽起烟来。
宋季藻轻巧一笑,换了个话题:“他今天考宋劼,或许也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担任馆内的工作,不是说,他想让宋劼来任馆长?”
提起这个,宋卓然更焦躁:“是说过几句,但是自从脑梗之后,就再也不提了。”
宋季藻声音有点尖锐:“他想再等几年?还是真喜欢宋志昊那个刚刚接回来的女儿?”
宋卓然来回踱步,闻言讥讽道:“哼,喜欢?宋志昊那副我都瞧不上的献媚凑趣的姿态,还有那个伶牙俐齿的乡下丫头,她那个母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年苦心经营,终于将她女儿送回了荣城,也是不容易。”
突然,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更加尖酸刻薄:“父亲要面子,你说他敢不敢悖乎常理,将那个游蜂浪蝶似的贱人扶正呢。”
宋季藻声音很轻,轻轻地挑拨:“说不定他真的徇情偏私呢?到时候别说宋劼,可能连你...”
宋卓然愤然打断,呵斥道:“宋季藻,你别将自己摘干净,你家张辉那个小小科员能一路顺风顺水地往上升,你以为是借了谁的势,到时候...”
话还没有说完,不知道什么东西从楼梯上荡荡巍巍滚落下来,声音清脆,两人一惊,抬头看去,竟然是半截黑色的口红吸壳,头顶有女人轻轻的笑声。
赫娜懒洋洋地手支在楼梯扶手上,声音娇媚而慵懒:“不好意思呀,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只是你们挡着我的路了。”
“你的路?你算什么东西!”宋季藻忿然起身,声音不自觉地挂上了几分狠厉。
赫娜浑不在意,随手又将指尖捻着半只口红扔下楼梯,一阵“哆哆哆”的急遽滚动里,她的声音扬扬自得地响起:“不知道,反正现在我住在这里。”
看两人气冲冲地离去,赫娜慢悠悠地走下楼梯,向着走廊的方向,微微勾起嘴角道:“反正宴席上也好没意思,小孩子,不如去随便逛逛吧。”说完也不待是否有人回答,款摆柳腰,推门出去了。
宋青霭看了好大一场戏,在院内慢慢踱步的时候还在不自觉地回味他们那些人的生动表情、神态与动作,只觉电视剧里演的那些簪缨望族或奢靡人家,随意抖落出来的沉疴与窠臼,真是一点也不夸张,阴暗叵测,值得反复揣度与品鉴。
她虽然也在戏内占据一份小角色,但是离远了看,只觉荒唐可笑。
蜂蜡色的夕阳无尽延展,一角灰色的建筑应该是厨房,几箱半人高的黑色垃圾桶挤在窗沿边,三台排风扇嗡嗡嗡嗡地吹拂着热气,旁边是一滩人工建造的池塘,许是她绕的偏远了些,这池塘好似久未被打理,水波凝固着青碧的淤泥,倒是成全了一丛又一丛的水浮莲,自在随意的平卧其间。
她呆立片刻,漫无目的地看了半天水中绿色轻微的摇颤,她临摹过数幅画作与书法,现在突然想起那句,人世风灯,不过草头珠露。
好似有人影来往活动的声音,她抬头,看见了一身黑色侍者服饰的明析,一只手推开厨房后侧的小门,一只手拿着烟盒与打火机,嘴角还衔着一只烟。
庆荣斋入府做宴会,带来的侍者一水的条亮盘顺,好精神,两厢见了,宋青霭对他含笑点头。
倒是明析比较惊讶,他一愣,将烟收在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看她一身月白色的锦缎礼裙,领口点缀一圈蕾丝与珍珠,淑恬窈窕,像极了席间那些绅士淑女,富家千金的气派。
明析收回视线,俯身弯腰,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沉吟有顷道:“这位小姐需要我怎么服侍?主人家?还是客人?”
宋青霭看他装模作样也想笑,闻言面不改色道:“都不是,和你一样,一日游罢了。”
明析言之凿凿道:“那可大不一样,看来我要收回你比较穷的论断了。”
宋青霭漫不经心地回道:“可惜我今天逢迎一场,不仅现在腹内极饿,也没有辛苦酬劳可拿呀。”
明析笑着挑挑眉,不假思索道:“宋同学不会还想让我请客吃饭吧,这种局,我可请不起。”
他提起这个,宋青霭就想起自己上次利用他来气高苒的事情,被逮到就是人情债,她想了想,说道:“画室暑假招人体模特,很清闲,我把川老师电话号码留给你,你可以去面试一下。”说完,报出一串电话号码,她家里没有电话,往来都要跑上楼用俞婆婆家里的,一来二去,她脑海中就有了一小本电话薄。
明析听了,倒也没有拒绝,见她转身要走,突然开口喊住她。
宋青霭应声回头,明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见她似有所悟般,指了指他手里的烟,快速地回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言罢,也不管他什么反应,挥了挥手,轻巧地一转身,离去。
暮色已至,池塘映着绚烂的晚霞,在如此秀丽浓馥的花园里,她一路穿叶拂柳,惬意自在地走远了。
晚霞追风蹑景,转眼暝色四合,明析指尖的烟却久久没有点燃,他一向善于鉴貌辨色,此刻却不知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