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即将来临,宋青霭的数学成绩在一次摸底考试中终于力争百分,完美越线,英语也上了她进入三班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张亮旭奖励她一脸最饱满的笑意。
她心花怒放,心里热腾腾的,将试卷郑重其事地捧到了徐式昭面前,像捧着圣旨一样。
徐式昭接过,虽然眼神认真地在扫过几个有鲜艳红痕的题目,但还是一边略带肯定地笑着点头,左手一边慢悠悠地伸向了桌洞。
宋青霭满心满眼都是期待,身子向前迎去,贴近想第一时间看见奖励是什么。
于是便看见一本平平无奇的黑色练习册,还有徐式昭毫无波澜的声音:“这是我给你整理的高二数学你经常错的题目,前面几页是典型的等差数列题,后面的可以慢慢看。”
宋青霭眉头一皱,双手抱头,十分崩溃道:“班长,这就是你上次说的超大大大大奖励。”
上次他许诺说若数学成绩上百分,就有特殊礼物,宋青霭知道他一向大方,已经在心里率先将礼物升级成超级大礼包了。没想到是个笔记本,封皮她也不喜欢。
她不满意,但还是接过那厚厚一本笔记,见扉页的签名处他稍显凌厉的字体签着她的名字。
她不紧不慢地翻阅,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字体,题型罗列工整仔细,公式与易错点用亮目的红笔特意加粗,每一页的背面全是该题型可被延伸的深度与广度,不同于市面上针对数学题广泛的方法和效率,每一页全是按照她个人做题风格的特性与论据,如此丰饶、稠密、事无巨细。
她凝神敛眉,一页页细细翻阅,心想他是一个收集和编纂者,她就像一个答案,被标准、细致地安放进一个括号内,她只觉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徐式昭看着她的表情,无声笑了笑,轻快地提议:“要么晚上咱们看电影?”
提完他就后悔了,应该私下聊。
果然,方简与陆苓闻讯,两个人脑袋同时凑上来,异口同声道:“咱们去看《Titanic》吧!”
“中心剧院一座难求,班长!你一定可以拿来四张票是不是!”陆苓言辞恳切,中心剧院是荣城唯二两家的大电影院,影片加映一个月,票价炒的飞起,但照样无座可买。她对着徐式昭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紧紧去握宋青霭的手。
宋青霭收到指示,也一脸恳切地望着徐式昭,她知道万人空巷的《Titanic》,川老师经常在画室用音响放那首《My Heart Will Go On》,旋律凄美绝伦到这段时间她练素描时,指尖都带着微微的伤感。
徐式昭手指搓了搓试卷,他本意是想让两人一会放学去熙岭园的影音室看影片,今天周五,他们还可以一起吃完晚饭再回嘉木巷。
但是他看着围过来的三个脑袋,便若无其事般地对着他们笑了笑,点头说好。在陆苓的欢呼雀跃里,他去张亮旭办公室借电话打给俞之虹。
俞之虹满口答应,在电话那端笑声爽朗地问:“爱情片哦,还是晚上场。有没有女生啊,是不是和蒋梦婕一起啊。”
徐式昭惜字如金地道了声“再见”。
前后两排,宋青霭只在电影开场时塞了一口爆米花,接下来的时间全是沉浸于影片故事里。
影片结束后,她还入迷在如此沉郁壮阔,缠绵悱恻的剧情里,没发现左边的肩膀已经被陆苓打湿了。
四人怀着或感伤、或满足的各异心思走出电影院,方简和陆苓去隔壁的肯德基店买甜筒。
徐式昭望着宋青霭红通通的眼圈,认真地问:“暑假要不要去学游泳?”
宋青霭扑哧一笑,只觉这一句话将自己百感交集的心绪荡涤一空,剩下一片朗朗然的轻松,她抬头问:“班长看完影片只有这种感受啊。”
徐式昭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旁边,见她笑他也笑,笑得坦然,将手一摊,故意哄道:“有许多感受,比如说得知了《国际冰层巡逻制度》的由来,或许我们应该提升航运风险意识,增强..”
宋青霭又好笑又无奈,忍不住打断道:“徐式昭!”
语带娇嗔,仿佛是不满他如此大煞风景,但她眼角含笑,一张小脸光洁莹润,神情灿烂明朗,在夏日蓝紫色的梦幻夕阳下。
爱情片怎么会于他没有触动,他望着女孩温婉动人的笑容,与心里无尽的满□□相辉映,抵得过他看过的一切罗曼蒂克的时刻。
方简与陆苓分别举着两个甜筒过来,到他们身边提议说剩下的时间去玩轮滑,徐式昭点头说好,宋青霭不会,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就说先回家了,反正离得也近。
告别后,她往前走了几步,就见徐式昭也追了过来,说一起回去。
宋青霭好奇地问:“班长,你刚刚不是说想玩?”
徐式昭笑着道:“就不打扰他们了。”
夏云薄暮起,曲曲窄窄的南街上,人声鼎沸,两人吃着甜筒,穿梭在一排排莹亮的装潢各异的商行里,玻璃橱窗点满了牙黄色的灯光,转过一间略带昏暗的黄梅戏票友社,视线豁然开朗,远远可见荣城最中心处的秀丽风光。
徐式昭提议两人去湖边小坐。
树影婆娑,粼粼的湖水漾出温柔的波纹上,倒影着天边火红色的云彩,宋青霭盘腿坐在温温热的石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几只秋沙鸭在水面的起落颠簸中欢快地摆尾,黄色的鸭蹼溅起的水波好似一颗颗珍珠般璀璨。
徐式昭坐到她身边,少年清爽的模样映在湖光山色中,格外神气惹眼。
两人并肩望着湖面,静默许久。
她听见他声音在身边响起:“我之前听你说生日是六月,具体是哪一天?”
宋青霭一愣,低着头看向自己的鞋尖,“我小时候很容易生病,我妈就按我们当地的风俗将我寄养在一块石头,然后俗世我就没有生日了。”
徐式昭第一次听说这样的风俗,他按捺住心中的疑惑,问道:“那总归有个大概日期?”
宋青霭望着湖面,声音有几分不自觉的冷淡:“为什么要那么具体,为什么要对自己的生日那么大张旗鼓?”
徐式昭眼神不解地望过来,她混不在意地一笑,“不能讲求这些的,午明山那块石头会生气哦,那样我的命运会不好。”
她看见徐式昭皱着眉,嘴角紧紧地抿着。
“我以为班长是唯物主义者呢?”
徐式昭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宋青霭将目光搁置在荡漾的湖面上,也没有再说话。
午明山并没有所谓的这些风俗。
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生日,也清晰地记得在六岁时,自己曾向姜梅撒娇似地索要过生日礼物,许是那天下工后的姜梅太过劳累,她的表情破碎在惨淡的夕阳中,声音轻之又轻:
“你本来就不应该出生,宋青霭,如果没有你,该多好。”
宋青霭格外记得那天的残阳,如血般压抑沉重地笼罩下来,夹杂着几丝疲乏躁动的败了色的紫痕,她久久地站在院子里,直到天彻底黑下来,直到眼睛里的泪水流干。
她们家在午明山下,一处临山而建的木头小庭院,她的卧室在二楼,晚上月色亮如明灯,将窗外树影鬼气腾腾地照进来,如果风大些,黑影会格外狰狞,墙上床上好似爬满非齿非舌的地狱修罗,风声鞭挞而过,咚咚镗,咚咚镗。
她每次都是怵然而忧惧的蒙着被子睡过去。
六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怕过。
因为她认为,忧惧代表着懦弱,这世间能实实在在伤害到她的,却并非是鬼神。原来只有最亲密的人的言语,才是最锋利的刀子,如此阴寒刺骨,皮开肉绽,痛到心底。
或许是从那时起,她的童年就戛然而止了。
以后每到生日那天,母女两个都会心照不宣的漠视这个日期。她从未问过一向温柔可亲的母亲为什么会说这些话,就像她早已接受,或许有些人的出生并不值得被祝福。
宋青霭长舒一口气,膝盖并拢,柔韧的背脊静静地矮下去,手环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
似一只小猫蜷伏着身侧,徐式昭清晰地感知到他问完生日之后她情绪逐渐开始低靡。虽然望向她,她始终还在笑着,但眼神怎么这么忧郁。
徐式昭眉头轻蹙,思忖了片刻,不动声色将话题转开,“是不是不喜欢悲剧片,改日带你回熙岭园看喜剧片好不好?”
她转过头来,夕阳下暮云明艳映颊,声音很轻很柔:“好。”
徐式昭与她对视,膝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
他仅仅是望过来,就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稳健之感,像块紧密温顺的石质,轻轻扣之,金声玉振。
宋青霭静静地望着他,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秋沙鸭好似将静谧的两人当同类,大着胆子游过来,“嘎嘎嘎”的十分快乐的喋呷开,翅膀扬起的水花,扑溅在她的小腿上,像是几颗小小的眼泪滑落。
徐式昭从口袋里掏出四四方方的洁白纸巾,修长的指尖缓缓地为她擦拭去。
假期伊始,画室在上课时间方面有所调整,周一到周五早八晚五集训开始,周末虽说是双休,但宋青霭看了看课表,有时是要考试的。
徐式昭的辅导班还没有开课,一个晴好的午后,他做题做到头脑混溟,于是果断扔下笔,走到自己的房间,脑袋沾到枕头就睡过去了,门随意开着,反正宋青霭去练画了。
忘定闹钟,醒来只觉一片洒满零碎的夕阳,虚虚幻幻浮动,在地板上,在床尾边,万古时光都陷在一片黏稠的怅然若失里,他坐在床上良久,只到有模糊不清的杂音出现,他一边侧耳听聆着,一边慢慢起身。
他的房间正对着书房,只见两人位的书桌一大幅黄麻宣纸展开,上面是她临摹的吴道子,人物秀骨清像,颇有飘逸出尘之感。
“醒了呀班长。”宋青霭从厨房里探头出来,眉眼弯弯,声音清澈而甜美:“我来给你做蜂蜜圆饼。”
徐式昭揉揉眼睛,眉目间一片睡饱了的熏染与迟恹,他感觉自己像一片混沌之初的微茫溪水,汩汩不绝,悄然无声地只想流向她身边。
“今日来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女孩子笑得志得意满,可惜手艺欠缺,调好的面汁不按预想中的那般乖顺,一不留神,在锅底四仰八叉地横流一片。
她一边移动煎锅,试图匀晃面皮,一边去寻找煎铲:“哎呀,现在是椭圆饼了”
徐式昭闲闲地靠在门框上,笑她手忙脚乱,听见她的话,慢悠悠问道:“椭圆?”
宋青霭预感不妙,果然,就听见他在身边,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关于椭圆双曲线公焦点问题....”
有这么添乱的吗?宋青霭扬起煎铲作势要打他,徐式昭笑着作势躲开。
饱满而圆润的夕阳大手大脚地登堂入室,厨房里浮漾起金灿一片,少年的眉眼一贯凛冽如雪山峰刃,此刻柔软的化开,恰好映在这片浮光跃金里,令人心折的脆弱时刻,平添了几分让人牵肠挂肚似的旖旎。
宋青霭转过身去,终于找到煎铲,她一点点,细细铲平那点被其色相所诱的思潮乱涌。
到底是乱了,她关火后端到餐桌上才发现忘了放蜂蜜。
徐式昭赶紧拿着小银勺,趁着锅底喧腾腾的烫意,一点点浸润手中的蜂蜜。
宋青霭生出无端地神伤。
“都怪你。”
“好,都怪我。”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宋同学博古通今。”
两人分食一块椭圆小饼,化开的蜂蜜游曳于舌尖心间,少年人对视一眼,各自笑开去。
晨起,又一个艳阳天,趁两个少年都休息的时间,俞敏指挥两个人将她卧室床边那口小柜抬到阳台上,小柜子里都是相册,梅雨季过了许久,她才想起来要晒晒霉斑。
清晨阳光殷勤地透过窗棂来探望,鸟语花香的夏日,天空青碧,清风畅然,阳台铺了一块黄蓝编织的地毯,楼下传来熬煮酸梅汁的清新香味,光着闻着就让人清凉生津。
嘉木巷里尾栋的302室,一位很是精神的老太太正带着男孩女孩,慢慢地翻老照片,三个人沉浸在回忆的丰饶海洋之中,洋溢着欢声笑语。
“哈!班长,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可爱啊。”女孩子正躺在地毯上,两只腿慢慢的晃悠,一只手捧着脸颊,一只手指在照片上憨态可掬的儿童,笑着望向男孩。
徐式昭看过去,发现正是他小时候在花圃春游时的留影,小小儿童,许是日头正盛,他眯着眼,打着一把蕾丝边的小花伞,那把伞小到还没有他的头大,脖子上一圈五颜六色的花朵彩环。
像个要去参加选美的小姑娘。
“对!哈哈哈,”俞敏接过来,将鼻梁上的眼睛推了推,慈爱地摸了摸照片上小脸,若有所思道:“式昭小时候,他妈妈经常把他当女孩子打扮。”
“看来俞阿姨喜欢女孩子。”宋青霭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些照片都是按时间排列,幼年时期的班长,调皮、活泼、但穿衣打扮间很有雌雄莫辨的精致,她看着小小孩童的一颦一笑,细致眉眼,旧时阳光有一种盈满内心的温暖熨贴感,她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仿佛是某种意义上的节庆日,只是看着,都有许许多多的好心情。
蝉声不休,她仿佛与他的童年悄悄串通,与旧时光轻声细语地交谈:嘿,徐式昭,原来你小时候这样啊,有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你一会打算去干什么啊。
徐式昭将眼神从照片上移开,看了眼外婆嘴角含着祥和的笑意,老人的神态带着些陷入美好回忆的动容与喜悦。
而宋青霭一脸的恬静惬意,正懒懒地耸着肩,低头细细翻阅照片,阳光柔和,纯净,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正看着,却见她突然抬头,好奇地问他:“哎,你看看你妈妈怀里这是谁啊?真的是个小姑娘,好漂亮。”
徐式昭接过来,是一张日常抓拍,就在嘉木巷,尾栋还未被阳光晒白的单元号,那颗桂花树还是颤巍巍的未及人高的小苗,照片上有三个人,年轻的俞之虹,俞之虹怀里的女孩子,还有他的侧影。
小女孩一身漂亮的花裙,白嫩嫩的胖胳膊胖手,小拳头抓着一顶蓝色帽子,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瞪着相机的方向。
而他的妈妈墨镜高高架在烫发上,精神饱满,笑容满面,她的背后,正是一个穿着蓝色背带裤的自己,正在一脸困惑摸着耳朵,四处巡视自己的脚边,在找东西。
他不认识,转头交给外婆,让她来辨认。
不会是蒋梦婕吧,他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啊。宋青霭手脚麻利地爬过去,头枕在俞婆婆膝上,但俞婆婆神色动了动,许久,却只轻描淡写道:“哦,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女孩。”
宋青霭探头去看,问道:“多远房?现在还在荣城吗?”
俞敏摸了摸她的脸庞,笑容可掬道:“幼年的时候就搬到北方去了。”
“哦。”宋青霭就没了兴趣,起身去上厕所。
俞敏见她起身,吩咐道:“阿青,到楼下去给婆婆拿杯酸梅汁来。”
“好!”宋青霭远远答道。
但徐式昭却注意到了外婆不同于常的神色郁郁,待女孩子下楼后,他将那张照片重新拿出来,问道:“外婆,她是谁啊?”
俞敏眼神柔和,看了外孙一眼,语气带着百感交集的惆怅,缓缓道:“是阿青。”
徐式昭惊讶,忙低头再去看那张照片,女孩子大大的眼瞳被好奇心点亮,黑溜溜的眸子奇异光亮,整个人像是一棵生根茁长的小树苗,是有种微微的熟悉感。
原来她小时候已经那么漂亮了。
徐式昭有些好奇地问:“那刚刚为什么不给她说啊,她一定很开心...”
“阿青一定很开心,肯定会很开心地拿给她妈妈去看。”俞敏摆摆手打断他说话,慈爱的眉眼轻轻沉敛,语气带了些心酸:“可是这是伤心事,十五年前,你姜阿姨第一次来嘉木巷,是被拦在宋家门外的。”
俞敏望着外孙诧异的目光,不待他详问,就说道:“因为被宋章铤所不喜。你那个章爷爷,已经为宋志昊选好了门当户对的婚姻。”
现在想想,宋志昊如此擅自在那日将妻女带回来,应该是故意的。宋章铤那时候为了晋升,已经在暗中牵线老领导家的孙女,那天也是女方第一次上门,当时姜梅抱着阿青一出现,整个宋家乱成一锅粥,恐误伤到孩子,她让俞之虹将阿青抱下楼,那也是她与姜梅那孩子第一次的交集。
当时俞之虹沉迷摄影,随手将摄像机交到她手里,两人在楼下照看两个孩子时,就有了这张照片。
但那些父母辈不太美观的事情,俞敏不想再说,她看着外孙手中的照片,有点怅然若失地感叹:“阿青小时候像个洋娃娃,我拿出相机想给她拍照,她腾地一下就钻到你妈妈怀里,不出来,恰好你跑过来,她太调皮了,一把扯过你的小帽子,还抓了一把你的耳朵。”
徐式昭听着这些话,低头细细摩挲那张照片,他望着女孩子威风凛凛的模样,在以影像为媒介的漫长编年里,他突然又有种亲切、热络的感觉。
原来这么多年前,他和她亦步亦趋地也如此相近过。
可是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耿耿于怀,像是极其幽微的失落感,原来在十五年前,他们就有着“不打不相识”的偶遇,只是太过匆忙,太过冒失,命运的反复无常与推波助澜里,他们一别十五年。
“嘿,我还是遇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