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宋青霭打了一份小馄饨,慢悠悠地回到教室,将钱放进明析的桌洞里。
她先掏出英语词典,三心二意地只挂了一只耳机,然后缓缓打开饭盒,一边听英语单词,一边心不在焉地听后门的动静。
果然,不一会,就听到后门有人走进来的声音,她喝下一口馄饨汤,头也没回,懒洋洋道:“明析,我把钱放在你课洞里了。”
身后的人并没有出声回话,而是直接走到她身后的位置,她回头,见是徐式昭。
他正将打包的餐食放在自己的桌子上,看见她回头,问道:“什么时候欠明析钱了。”
是从新丽茶楼打包的点心,有盐焗虾饺皇与咖喱金钱肚,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海鲜粥,甫一打开,宋青霭的鼻尖就萦绕着虾膏鱼蟹的鲜味,她抿抿嘴里的口水,语气有点不满:“班长你提前说你今天打包来这里吃啊,我就不打馄饨了。”
方简家的商场就在旁边,他和方简每日中午都会出去吃饭。虽然方简数次邀约,但都被宋青霭以回家吃饭的借口而拒绝了。
她不想浪费中午难得的学习时间。
徐式昭一一揭开饭盒,又将她的馄饨拿到自己面前,和颜悦色道:“你吃这些,我吃你的馄饨,就不算浪费了。”
宋青霭满意地点点头,一边接过他递过来拆封的木筷,一边问道:“班长,你今天怎么没和方简一起吃饭啊?”
徐式昭看她夹了一筷虾饺,细心地沾了点玫瑰醋,然后筷尖一伸,递到他面前,他张口,咬下,果然美味馥郁,他心满意足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时候欠明析钱了?”
宋青霭本意是想放在他的勺子上,但没想到他动作之快,她有点不自然的别扭,但是美味当前,无暇太过分神,于是也吃了一口虾饺,回答道:“昨日吃午饭,钱不够,借人家的呗。”
“你的钱呢?”徐式昭知道姜阿姨虽不会过度宠溺于她,但是零花钱一向管够,她上周还说自己的画刊在了画室下一季的招生简章里,有一笔奖金可以拿。
宋青霭沉迷在香浓美味里,一双漂亮伶俐的眼睛满足地眯起,笑道:“我买颜料啦。”
徐式昭了然地点点头,她沉迷于各种稀奇古怪的颜料原石,在阳台置办了一个小小操作台,有点时间就会自己研磨,有时候上楼找他找的急,下巴处还会带着些色泽幽丽的蓼蓝,莹润的脸皮像一张细白的豆腐笺。
他望着眼前大快朵颐的女孩,说道:“以后我陪你吃午饭与晚饭,你想在学校咱们就吃食堂,想回家咱们就一起回嘉木巷。”
宋青霭有点为难,她有时会把钱花全在颜料上,上周两天连吃了四顿一楼的芝麻饼,她从来不管其他人的眼光,但她不想让班长知道,就像不想让姜梅知道一样。
但看见班长一脸不容置疑的神情,她也不再说什么了,反正午后教室清静,她还可以问他题目呢。
徐式昭抬头,刚想说再点什么,就被后门的声音打断。
是明析进来了。
宋青霭顺势抬头,扬声道:“明析,我把钱放你课洞里了,昨天谢谢...”,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了高苒与蒋梦婕紧紧地跟了进来。
像一连串小豆荚,豌豆们个个心情都很不好的样子。
蒋梦婕昨天进教室之前,曾在前门瞧见了明析,本来想打招呼,却听闻高苒在里面好像与谁吵了起来,她后面紧急劝架,也是因为不想让他如此看自己好朋友的笑话。
可她左思右想,还是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高苒。高苒一合计,今天中午埋伏在食堂,打算与明析巧遇,将这件事情说清楚。
可是人根本就不听,吃饭过程全程无视,高苒拉着她,一路追到了教室里。
没想到徐式昭与宋青霭也在。
宋青霭见状赶紧塞了一大块金钱肚,耐嚼的食物正好可以看戏。
高苒狠狠瞪了她一眼,但看见转身过来的徐式昭,她慌忙将不善的目光划开。
蒋梦婕的眼神也很微妙,介于惊讶与不安之间。
宋青霭觉得好玩,后背缓缓倚向自己的书桌,眼睛里精光闪闪,一幅耐人寻味的探寻表情。
她的目光在无动于衷的明析与他身后一脸欲语还休的高苒之间打转,突然想起什么,又去看静静站立的蒋梦婕,与眼前的徐式昭。
可惜徐式昭也在饶有深意地看着她,她舔舔舌尖,将食物咽下,滑开目光。
初夏的荣城很是凉爽,教室里弥漫着晶莹剔透的寂静,宋青霭发现高苒与蒋梦婕不愧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连面对心上人时的神情都如出一辙。
“吃饱了吗?”徐式昭率先打破了宁静,他没她那么好心情。
看到女孩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将面前的东西仔细收拾好,起身看向宋青霭:“陪我去扔垃圾。”
宋青霭跟着他走出教室:“我想去买水。”
徐式昭在前面头也不回,“扔完我陪你去小卖铺。”
小卖铺外,徐式昭将拧开的矿泉水递给宋青霭。
她今日带一副银丝眼镜,俏丽的鼻尖闪烁一丝明澈的光泽。双颊丰润,一双黑黝黝大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辉。
像迎面而来的初夏凉风,敞亮开阔,柔顺却汹涌地扫着胸膛。
他静静地看她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会介于明析与高苒之间?”
宋青霭望向他,语气带了点委屈:“我没有,是高苒先来找我的事情。”
徐式昭放缓了语气,问道:“哦?”
宋青霭将矿泉水拧好,有点不满:“她说我破坏你和蒋梦婕,让我以后不要老是缠着你,还有....”
她不说了。
徐式昭听了眉头一皱:“还有什么?”
宋青霭装模作样地感叹:“她说班长一时样,高一对蒋梦婕好,高二对我好,高三不知道花落谁家啊。”
徐式昭微微低下头,轻声问:“她说你就信?”
宋青霭一脸无辜,耸耸肩,眼神无波无澜地望向他:“不信啊,这不是在求证。”
徐式昭不依不饶:“求证什么?”
宋青霭头一扭,不说话。
她头发有些长了,刘海斜斜地扫着眼尾,像她经常临摹的观音像,微微起翘,细腻贞静的水涡纹。
徐式昭叹了口气,手指痒痒的,想去拂开那缕刘海,好不容易止住了念头,才问道:“你早上不等我,自己偷偷跑了,就是因为这个?”
宋青霭哼哼唧唧地顶嘴:“什么叫偷偷跑了,班长你自己起的晚,我学习好又勤奋,干嘛老被你拖累迟到啊。”
徐式昭蓦地一哂:“那如果我今天中午不来找你,你又打算偷偷几天不理我。”
宋青霭仰着头不说话,轻轻一扫周遭,才道:“班长,我眼睛好像进沙子了。”
徐式昭看见女孩子将眼镜摘下来,眯着一只右眼,缓缓地靠近他。
他上前一步,弯腰细细地看她的眼睛。
眼睫毛轻轻地颤抖着,她的手就要去揉。
他制止住她的手腕,语气带了些轻柔:“我去给你买眼药水。”
宋青霭喋喋不休:“不要,你吹一吹。”
他看见她心急地反握着他的手,两只眼睛隧然睁开又闭上,嘴角弯起一抹漂亮的钩。
他又好笑又无奈,心里轻声叹息,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那只眼睛进沙子了?”
女孩将左眼慢慢地打开,有点含糊地说:“好像是这只。”
大眼盈盈,氤氲着清冷的泉水,每一根眼睫毛都分毫毕现,徐式昭凝神静气,轻轻吹了口气,好似能听见水波细碎的潺湲声。
女孩狡黠地将一只眼睛眯眼,忽忽闪闪地眨开,容光焕发,脸上是得逞的笑容。
徐式昭微微避开她直白的目光,幽幽地问:“好些了吗?”
“还差一碗咖喱鱼丸。”他听见女孩子飞扬的声音。
她的快乐与悲伤都那么直接,像是咖喱鱼丸那般开袋即食,只有他,徐式昭微微有些惆怅,他的指间心猿意马,最进退维谷、不那么光明磊落的斡旋家。
若说高苒那些话真的对宋青霭没有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有些仇她当场就报了。
有些话嘛,她当下是有点难受,可若是见过那么傲骨清尧的少年,深挚的注视、颤抖的嘴角,眼神中映着流动不歇的轻柔与敬重,那么笨拙而真诚,她突然就释然了。
反正心意值千金,她当下拥有,她便永远拥有。
罗姗姗跟着陆苓练了两天的跆拳道,直觉浑身上下似蚂蚁细细咬噬那般发酸发麻。
她在操场边伸了个懒腰,皱着眉问陆苓:“你小腿不疼吗?”高抬腿抬到她只觉自己的胯骨断裂。
陆苓松开揉膝盖的双手,背脊挺直,一脸的高深莫测:“你多练练就好了,像我这样多多坚持,咱们武人啊,最忌讳心浮气躁。”
她目光决绝,敛眉凝气,很有些不动如山的宗师风范。
如果宋青霭没有在罗姗姗来之前,听见她抚臂、敲腰、抱臀,一连声地哀嚎就好了。
五月末尾的风格外温润通透,白云任意出岫,风中有初绽的茉莉香气。嘉木高中的周五下午,操场上会围满女孩子,因为这里有许多赏心悦目的篮球少年可以看。
徐式昭脚尖一点,轻盈跃起,行云流水般的投篮,日光下当其锋锐,他不停歇的汗水流经锋利的下颌,指尖随意一荡,笑着打出退场的手势,丰神俊朗的眉目四下巡视。
日光西斜,操场四周一截灰蓝色的勾花网,在余晖的映照下像一面细薄轻盈的蕾丝,兜头罩住少女波光粼粼的黑发与细腻明皙的双颊,浮凸似圣坛上的犀利白纱,倨傲地雕琢她自在天然的美丽。
她垂目静坐,膝盖上放置一本小小练习册,笔尖沙沙作响,深思而慈悲地将一众风月临摹,亲近我就成为我的附属,我的臣民,我的骑士,东征西讨,周游列国。
徐式昭双手撑膝,津津有味地看着女孩纸面上人体速写,他挑挑眉,嘴角上扬:“宋青霭,谁准许你画我的?”
他一笑,宋青霭就想起不知哪路仙妖山魈,化作人身,炫目耀眼,来魅惑凡人心。
她一边眼疾手快地翻页,一边柔声细语地打商量:“那这位同学你让让,我来画画别人。”
她在台阶上坐的高,徐式昭直起身,挡着她的眼睛,眉目上扬,唇间勾笑,沸反盈天的嚣张。
宋青霭一脸好脾气地协商:“那你掀开上衣,让我看看。”
徐式昭被她一句话逗的笑容加深,柔声问:“看什么?”
宋青霭扬起一只手臂,煞有介事地比划:“就是像那日在运动会上,你跳高,掀掀肚皮,像一只意气风发的海豹。”
海豹不听话,长腿一迈就坐到她的身边。
宋青霭心里腹诽:小气鬼。她脑筋一转,起身,坏笑道:“那我去问问别人。”
还未站直,后颈被一只冰冷的手掐住,她骤然向后仰去,脊背靠在他伸将过来的腿腹部,柔软一片。
他挟制着她,靠近她的耳边,声音轻柔:“你敢。”
宋青霭将头扭向一边,不理他。
徐式昭趁机将人拦在怀里,像是鹰隼展开敏捷的羽翼,他低声道:“回家让你临摹个够,怎么样?”
宋青霭愤然回头,不客气地指摘道:“班长你每次说大话前,门没有关那么快就好了。”提起这个就生气,天晓得他答应她多少人体临摹、速写与写生,每次都是口头应好,她答好试卷,他失语不认,她纠缠,他反身就紧紧关上他的房门,小气鬼,大话精。
她以为她今天还会信他如此哄人。
“一会去吃咖喱鱼丸?”徐式昭知道她想起什么,反正她总有道理,一次次临摹都更加过分,他不信,画室那么光明正大,也能这么过火与折磨?
宋青霭不屑地撇撇嘴。
徐式昭将她的刘海勾至耳后,俯身更贴近她,“一会去给你买小蛋糕?”
宋青霭有点动摇,但还是不言语,指尖去搓弄他平整干净的白衬衫。
罗姗姗跟着陆苓做完一套伸展运动,回头去看她的好友,徐式昭也在,她不奇怪,但她只觉两人有点太过亲密,这样看去,似一对缱绻恋人般在喁喁低语。
罗姗姗递了个眼色给陆苓,她悄声问:“你觉不觉得,班长好像喜欢阿青?”
陆苓朝她飞快一笑,指尖朝向小卖铺门口那只白色的哈巴狗:“它都知道了。”
罗姗姗嘴巴张大,她有点震惊地问:“阿青知道吗?”
陆苓回头,看了眼自己好友被男生挡住的影影绰绰的后脑勺,她眯眼下定论:“当局者迷呗。”
徐式昭穿好衬衫,去车棚取方简的自行车,还没有找到,就看见蒋梦婕蓝色的衣裙,出现在出口处竹林下一片淡绿色薄雾中。
他取到车,推车走过去,见她还在望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他开口问:“怎么了?”
蒋梦婕面带犹豫,手指紧紧地绕着腰间的系带,吞吞吐吐道:“我有话对你说。”
徐式昭看了手表,才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
蒋梦婕直了直腰背,轻轻咳了一声:“我觉得宋青霭,脾气不怎么好。”
徐式昭眉眼低垂,快速地又扫了一眼手表,如果宋青霭不在上课二十分钟前游刃有余地吃完一块小蛋糕,那么她会立即横眉立竖,冷眼抱臂,确实不怎么好相与。
蒋梦婕见他不答话,以为自己评判的太过直接,于是她低着头,一一列举道:“宋青霭她..她,你上次也听到她会和别人半夜去吃烧烤,而且,她还故意刺激高苒,她说她和明析关系匪浅,他们.....”
徐式昭眉头微凝,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为什么要刺激高苒?”
蒋梦婕惊讶抬头,她呆呆地望进徐式昭的眼睛里。
徐式昭见她眼底一片迷茫,他微微叹口气:“宋青霭不是恣意飞扬的性格,她对外人总是客气疏离,能少说一句绝不会多语。高苒一定是说了什么,她才会反击,我还是建议你,多开解一下高苒的心性。”
他话说得客气,但蒋梦婕却听出他的维护之意,她微微上前,语气有点焦急:“式昭,我与你,咱们与高苒,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知根知底,宋青霭,她刚刚转学一年,我感觉,她人..不太好。”
徐式昭后退半步,眉目一凛,近乎严肃的语气:“蒋梦婕,大家都会有志趣不同,爱憎各异。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思想、情绪和行为,与自己不一样,就随便轻易断定其人品行的好恶。”
蒋梦婕很少见他如此疾言厉色,她稳住心神,双手去扶他的车把,慢声细语:“对,但是式昭,那如果..”
“没有如果!”,徐式昭打断她,语气带了些毋庸置疑的不耐烦:“而且我也并不是靠着打量或是判断,才喜欢她的。”
连日以来备受煎熬的滞闷与怀疑,终于被他一锤定音般的确认。
蒋梦婕一惊,面目霎时间苍白一片,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她没有反应过来,少年已经骑上车,飞速地从她身旁而过。
蒋梦婕慢慢回神,抬眼去看他的背影,就见少年已经骑车远去,高挑的身姿赫赫迎风,白色的衣摆如昂扬的风帆鼓动。
她想起在高一表白被拒之后,他的理由是“安心学习”,她知道他的优秀与高傲,所以甘心退守朋友的位置。
她原本想,她可以一直等着他,等成一种日常的习惯,等到一种水到渠成的确定,她与他最相配不是吗?就像前后座位一样,终有一天,他会看着她,拍拍她的肩膀,而不是要她一直回头,找各种理由望向他。
可是为什么,说安心学习是他,讲喜欢上别人的也是他。
不公平啊徐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