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有雨,宋青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站在厨房窗口,檐下的水敲在一小块蓝色的铁皮雨棚上,像敲进一盏小小的玲珑宫灯里,整个巷内,充满了格外琳琅的雨声回音。
她闭着眼享受这种扑面而来濛濛的水汽,一种慢悠悠的倦怠感。
如果没有姜梅在身后拿着一把花雨伞一叠声地催促她上学就好了。
她不想打花雨伞,挤在徐式昭的黑色雨伞下,所幸那把伞伞叶宽大,她躲了几个雨坑,都没有被淋到雨。
望春天清晨刚刚开启一隙镂花格子窗,就看见这两个少年人从自己的商店前走过去,女孩子不知道在摇晃嘟哝些什么,男生一边撑伞紧紧跟着,一边问:“狂风暴雨用英语怎么表述?”
宋青霭将晚上班长请客吃饭的消息告诉陆苓,并没有换来陆苓一丝一毫的欣喜回应。
她在早自习第二十一遍叹息中,脑袋重重地抵在宋青霭的胳膊上,她闭眼就想起来家里设密码的电脑与游戏机,以及被没收的接下来一个月的零花钱。
她唉声叹气,对自己同桌提出翘课去喝酒的请求,她说她想一醉解千愁。
宋青霭一只胳膊任她枕着,单手正举着课本默背课文,闻言将书籍放下,指着外面的瓢泼大雨道:“去吧,老天爷赐你琼浆玉液,去喝吧。”
陆苓一脸哀怨地瞪向她:“阿青,我听方简说你会算命,你要不要看看我的面相。”
说完,她抬头,耸眉搭眼,眼神格外认真地望着宋青霭。
却端的是一副你说什么好话我都不会信的样子。
宋青霭看了她一眼,慢悠悠说:“你现在相被心控,一时不太好判断。”
陆苓总觉得同桌的话里透露出一股敷衍气息,她摊开手掌,追问:“那你看我掌纹呢?”
宋青霭将她的头抚正,语气带了些认真:“小铃铛,其实不用太在意手掌的纹路,你手攥成拳也很漂亮。而且..”
她轻轻执起女孩子的手腕,豁然出拳,风声破阵,试卷边立着的半瓶矿泉水,纹丝不动,但静谧的水面上,却有几道细细的波纹。
“再小,你也要相信打得一拳开的力量。”
陆苓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同桌,突然想起来,昨天张亮旭说的那些话。
“你看看你的同桌,人家从鹭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转过来,刚刚进班的时候,英语成绩全班垫底,我将她安排给你做同桌,也是想要你能带带她,可是现在,你看看人家,先不说班级总成绩排名,她仅英语成绩就已经进班级前五了。”
“要说人家聪明,你不聪明吗?你只是比人家少了一些刻苦的劲而已。”
陆苓看着自己同桌宁静的侧颜,她忽然问:“阿青,你那么努力为什么?”
她知道她同桌认真,但并非是蒙头苦学的勤奋,她曾数次听见她被单词折磨到痛苦的疯癫,曾两天不翻开一张英语试卷。
宋青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轻声细语:“一切悬而未决,我们顺势而为。”
陆苓被她一句话激励,勤奋地背了一个早自习的英语单词。
下课两个人去小卖铺买水,小卖铺新进货,陆苓停在文具货架上,不肯走,宋青霭探头望过去,发现那是一瓶很漂亮的墨水,瓶身本身就很精致,加上淡蓝灰的颜色,朝颜般澄澈。
宋青霭问:“喜欢吗?喜欢就买啊。”
陆苓抬起一张小脸,有点委屈:“可是我这个月都没零花钱了。”
宋青霭一笑,将东西拿在自己手上,豪迈道:“我给你买。”
大话说早了,她忘记看品牌,更忘记这是嘉木中学的小卖铺,里面是会有一些进口品牌的。
当店主笑呵呵地报出了两瓶水与一瓶墨水的价格时,她以为这瓶墨水里储存的是人类最后的生命之源。
但她内心虽愕然,神色却不变,掏出自己所有的家当,买了单。
陆苓最近心情不好,而且她难得喜欢。日常两人在一起,总是陆苓抢着买单,宋青霭偷偷记着,但是却不想刻意去还。
她庆幸早上多带了一个苹果,这样午饭就可以解决了。
中午放学,她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一边啃苹果,一边翻双语作文名篇,啃了一半她才想起罗姗姗为什么说苹果能减肥,因为这东西压根就不顶饱。
算了,反正晚上吃大餐。
她无所谓的想着,教室前门就有了动静。
高苒拿着一袋零食走了进来,早上下雨,她与蒋梦婕都没有骑车,中午不想吃食堂,两个人就去买了桶面加一堆零食。
她看见宋青霭也很惊讶,但是并没有影响她不屑的眼神将人从头打量到尾。
蒋梦婕昨天去问数学题,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她直觉是宋青霭捣的鬼,要不然梦婕不可能题都没有解开,今天一上午还都愁眉苦脸的。
“哼,你今天怎么没缠着徐式昭啊。”高苒一边将零食袋子甩在自己桌子上,一边阴阳怪气地开口。
宋青霭理都不想理她,只想赶快把苹果吃完。
教室诡异般寂静,只有她大口的“咔嚓咔嚓”进食的声音。
高苒打量她片刻,她很讨厌她身上那种适意自得的感觉,装什么装啊。
她将塑料袋扯的嘶嘶作响,翘起二郎腿,嗤之以鼻道:“你以为你现在可以霸占徐式昭?连他给别人讲题都不可以?”
宋青霭继续咔嚓咔嚓。
“你知不知道蒋梦婕高一的时候就坐在徐式昭前面,他也是这么细心为她讲题,为她鞍前马后的。”高苒接着道。
宋青霭飞快地啃完了苹果,她后仰,抬手将苹果核轻轻一掷,灵活地投向讲台左侧的垃圾桶。
可惜没进。
她低低叹息一声,只能乖乖起身去将苹果核拾起。
高苒知道她在听,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少年人一时一个样,我只是好心提醒,前后座最容易滋生情感,像班长那种人,他对人好只是一时的,可你不能太过在意。”
宋青霭捡起苹果核,起身将其甩进垃圾桶里,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意味深长道:“我看,是你挺在意的。”
高苒抱臂,声音扬起:“宋青霭,你嘴硬什么啊,你知不知道蒋梦婕和徐式昭会在高三的时候一起进一班,他们还约好了做同桌。”
宋青霭看向高苒,看她面露得意之色,一双眼睛闪烁着不讨喜的光。
真讨厌啊这种人,宋青霭心里这样想着,但面上不显,薄薄眼睑一抬,神色自若道:“少年人一时一个样,我怎么就非徐式昭不可了呢,他可以一年给一个人补习,我刚好可以一年换一个,找人补习,你说是吧?”
她看着高苒脸色慢慢难看起来,接着意有所指道:“毕竟嘉木学习好,人长的帅的,可不止他一个。”
果然,高苒神色讶异,圆睁怒目:“你以为你是谁?”
宋青霭冷哼一声,但颇为善解人意道:“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谁呗。”
宋青霭无意再与她多说什么,眼不见为净,她将教室还给人家。
可还没踏出几步,就听见高苒在背后,幽幽地开口:“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现在住的地方,我可查过,宋志昊是不是?你和你母亲,怕不是人家的小三与私生女吧。”
查过?
宋青霭垂在一侧的手紧了紧。她止住脚步,慢慢回头,神色是不加掩饰的尖锐的厌恶。
她走近几步,小脸见棱见角,眼睛狭长上翘,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好整以暇,眼神像只静待捕食的豹。
高苒心头重重地一跳。
“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宋青霭缓缓开口,然后略一沉吟,沉声道:“高苒,你刚刚说前后座最容易滋生情感,你和明析前后将近一年,他有没有看过你一眼?”
这一句话不啻于平地惊雷。
高苒闻言怔住,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对明析的感情?
她心思急转,然后就看见宋青霭嘴角带了一抹嘲讽的笑意:“高苒,就算是纠缠也要两个人,独角戏不好受吧?”
高苒的心思骤然被戳破,她反应过来立即起身,神色有些恼羞成怒,愤怒地迈开脚步走向宋青霭。
宋青霭可不怕她,她如今太极拳练的游刃有余,真想打架,她正好可以拿人练手。
只见这时蒋梦婕端着热水,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看见高苒发怒的表情,急忙拦着她,语气有点急:“苒苒,你在干什么?”
高苒想拨开她的肩膀,却顾及她手中滚烫的热水撒出来。
宋青霭冷漠地看了一眼她急赤白脸的神色,启唇轻轻地喝叱:“我本无意刻薄于你,可你不搞清楚状况就四处犯人忌讳的时候,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吗?”
高苒此刻直觉愤恚异常,她隔着蒋梦婕,手指横过去,厉声道:“你呢!你有几斤几两,你觉得明析会喜欢你?”
宋青霭觉得,只要一提起明析,高苒就像一条巴普洛夫的狗。
百试百灵。
她内心冷笑,微微一抬下巴,声音凉凉地问:“哦,是吗?你没有听到传言说他在追我?”
高苒从来没有与宋青霭正面交谈过,更遑论与她言语交锋,她家境优渥,向来横行无忌惯了,还是第一次被如此不堪的戳破脸皮。她本就恼怒,这时只觉此人一句句让人浑身发冷,她忍耐不住,耸肩啜泣起来。
蒋梦婕早已放下热水,将好友揽进自己怀里,她有点生气的皱眉,对着宋青霭冷冷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管你什么事,而且只允许高苒跳到她脸上高声辱骂,不允许她反驳?
宋青霭心下好笑,她想张口嘲讽,突然想起若是此刻陆苓在,只怕也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维护自己。
算了,已经弄哭一个了。
她觉得无趣,转身出门,在门口狠狠地向天翻了个白眼,准备将此事翻盘了。
可她刚将眼球折回来,就在教室后门的楼梯拐角处,看见了明析,看见他一脸皮笑肉不笑,她就知道这事暂时翻不了篇。
明析每次都是从食堂吃完饭直接回教室,他没朋友,偶尔会在周五傍晚和班里同学打篮球,日常独来独往惯了。
他看着因为他的存在而被吓到的宋青霭,女孩子肩膀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刚刚还像是吃了刀片一样的利嘴,现在紧紧抿着,抬眼对视,她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飞快跑下楼去了。
他慢悠悠地追下去,教学西区的廊下,这个时间点大家都去吃饭了,空无一人,她就坐在廊前的石凳上,头高高抬起,望向楼前一排苍翠的竹子,上午下过雨,现在出太阳,竹叶闪闪发光。
她一动不动,神情虔诚,仿佛小小智者。
只有宋青霭才知道自己当下神思困乏,她望向竹叶,正午的阳光下,每一抹竹青上都好似有数锭足纹的细银盈盈滚落,落在我的手心吧,她渴望地想。
一顿架吵的她目困耳眩,争吵真消耗力气与脂肪啊,她应该将此良方卖给罗姗姗。
她眼花,耳朵也迟钝,明析走到她身后,她才闻声,回身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明析可真是个好名字。”
明析挑挑眉,淡淡地问:“怎么说?”
“义理明析,思机巧作,很符合你年级前三的特征。”宋青霭殚精竭虑地想,实在编不去下去了,于是她抬手,扬声道:“而且你看,青青竹叶间,数叶尖最锋利快活,亿条万象细缕明析,多衬你。”
明析闻言却笑了,“我的名字数次被你如此当枪使,以为这样顺嘴夸耀一番,就可以了?”
宋青霭无力地垂下手臂:“那我改天请你吃饭。”
明析提议:“不如今天晚上。”
宋青霭抬头看他:“食堂可以吗?”
明析嗤之以鼻地转头,拒绝的很明显。
“那就下周,我一周生活费就十元,这周花完了。”
“你这点生活费,够请什么的。”
“请咖喱鱼丸啊。请你两盒怎么样?”
“宋青霭,你那么穷,你怎么和陆苓她们一起玩的,他们..”明析说不下去了,方简这个小少爷还好,无非有钱,可是….
宋青霭才不理会他说什么,闻言信马由缰地开始胡说:“是啊,我超自卑,我每天晚上以泪洗面。”
明析觉得和她说话,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他重新望向她,突然发现她眼睫毛怎么那么黑那么翘,如鸦羽猎猎生风。
她今日穿简简单单小白裙,亮丽明净,看着柔柔弱弱,安静内敛。
但明析知道,她好似有内生的锚,坚定,冷漠,只要不真正惹到她,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和你开玩笑。
他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少年身子抽条似飞长时,他经常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这种声音,
穷,就是一种天然的饥饿感,他虽讶异,却试图在女孩眼神中获得一种隐秘的同盟。
他抬头,静静地望向她。
却看见她宋青霭细薄的手臂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戚然地望着头顶的竹子,他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半晌,她眼神平静,一片坦然。
原来这种声音,并非与穷酸或者难堪挂钩。
明析叹了口气,留下句:“我今天可以先请你吃饭,明天记得将钱还给我就行。”,率先往食堂走去。
宋青霭想了想这个时候食堂应该没有多少人了,于是紧紧跟上。
学生用餐时间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他们进去的时候,已经有食堂阿姨在收拾餐具与餐桌了。
明析走到他日常刷卡的窗口,发现只剩零星几块卖相不佳的红糖馒头,他往旁边望了望,一众的窗口都已经关闭。
“就这个吧,我喜欢吃甜的,要一个就行。”宋青霭在背后轻声开口。
明析给她买了一个,又找了个窗口,给她买了一瓶矿泉水。
宋青霭接过,手指拂过温热的瓶身,乖巧道:“谢谢你啊明析。”
明析看了她一眼,“记得明天把钱还我。”
宋青霭郑重其事地点头:“一定。”
她看着明析离开,也不想去找个地方坐了,于是站在食堂硕大鲜红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标语下,就着放大版的横竖撇捺慢慢啃了起来。
她怀疑这块红糖馒头是后山的石头变的,她用牙齿千辛万苦地磕下来一小块,边角锋利到斧凿不烂,她小心翼翼地用嘴里的唾沫细细滋润,耐心啃食半天,还有嚼不碎的颗粒感,她索性拿水送服,交给胃了。
明析并没有走远,他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看着女孩子慢慢用水噎下去半个红糖馒头,实在咽不动了,她就将剩下的馒头扔进了垃圾桶里,头一扬,咕嘟咕嘟地将水喝完了。
他想起二楼有家小馄饨店,不分时段地开门营业,可以不用刷饭卡,但是一顿,是他三天的餐食费。
他在犹豫时,就看见她慢悠悠地走出食堂的西偏门,那个方向与教室并不顺路,他悄悄跟去,发现她寻到了那个常年在翻垃圾桶的略有些耳聋的跛足老奶奶,她慢慢绕到人身后,将矿泉水瓶灵巧地掷进那灰色的拾荒编织袋内。
回教学楼的路上人迹稀少,好像上课铃声马上要敲响,她也不急,一路踢着一颗石子前行,很卖力,将一颗圆形的小石子兢兢业业地踢进教学楼口的下水道内才作罢。
陆苓是踩着上课铃声进门,她今日和张女士因为零花钱据理力争,没争过,自己在楼下打了几套跆拳道,才骑车来学校。
还没坐稳,右边肩膀便被人拍了拍,她回头,听见徐式昭问:“陆苓,宋青霭呢?”
她一愣,望向空空如也的右边座位,唉,阿青呢?她一向都比他们几个要早到的。
她刚要回我也不清楚,门就被推开了,她看见自己的同桌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午后第一节课是音乐课,但音乐老师向来迟到早退,他们都习惯了。
宋青霭刚刚坐稳,门又被推开,明析罕见地迟到了,脚下生风地走了进来。
徐式昭长眉一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明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