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旭之所以如此得人心,不只是因为他和蔼可亲,万事好磨合。
还是因为他的“说一套做一套。”三班五十来位同学,也是跟了他近两年才明白,若他的每段话后面跟着“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家长”,那一定就不会实现。
五一放假之前,并没有任何一通报喜报忧的电话。因为直到假期后的最后一节晚自习,试卷才被批阅出来。
大家在假期之后,盛赞班主任的大恩大德,张亮旭推了推眼镜,手压在一份名次表上,开口道:“想必大家都听说了,高三就要分班了,按年级总成绩划分,虽然我也不舍得与大家分开,但是我的恩德现在也是要门槛了,考进年级前150名,才能继续在我门下。”
话音刚刚落地,讲台下霎时一片哀鸿遍野。
张亮旭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道:“当然啊,咱们班几个过于优秀的同学,我想留也留不下了,以后你们高中状元,谢师宴记得请我就行。”
文理分班实行三年左右,嘉木高二文理班不均衡,理八文二,也就是说理科将近五百名学生,一班将会在高三收拢前六十名优等生,那将是怎样的天下英才,尽入吾彀。
张亮旭感觉汪燕晚上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如果让他来当一班班主任,他异想天开愿意将陆苓这个外甥女交换。
台下又是一片人头浮动,交头接耳,齐栋在后排高声喊:“放心张老师,我一定将您请在首位。”
张亮旭微微一笑,装模作样深深一揖:“还有些劣徒,只求不要供出为师啊。”
台上台下笑成一片,空气中洋溢着喜悦、爱与平和。
只是这气氛短暂,消失在成绩的唱和与排名的显现里,消失在张亮旭或祥和或讽刺的阴晴不定的笑容里。
宋青霭拿到试卷,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悦,并不是因为她成绩进步有多明显,她这次期中成绩很稳定,班级第十五名。而且数学依旧没有上一百,但是她觉得她赚了,赚了一日熙岭园畅快游,她将数学试卷往班长眼前扬了扬。
徐式昭看她笑容如此明媚,无奈地叹口气:“宋青霭,你不觉得如果你考了一百分会更开心吗?”
宋青霭不会觉得,她现在当下的任务是看班长吃瘪,她扬起一口小白牙,笑容敞敞亮亮:“在数学一百分,与占班长便宜之间,我还是想选后者。”
“你倒是想选前者。”陆苓不屑,她还想说你占班长便宜多容易啊,转头便看见了张亮旭望过来,她立即正襟危坐,然后听见班主任语气平静:“班长看班,陆苓来我办公室一趟。”说完便走出了教室。
陆苓唰地一声合上红艳艳的试卷,一股脑掏出自己珍藏的五颜六色的指甲油与言情动漫统统塞进宋青霭的课洞,嘱咐道:“若我没回来,照顾好它们。”说完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出去。
班主任一走,班级里小范围地开始喧腾,夹杂着一片窃窃私语的窸窣,暑假分享游乐的轻声笑语,还有零食包装撕撕拉拉的声音。
高苒走到中心第五排的位置上,悄悄拍了拍方简,语气轻柔:“方简,你能和我的同桌换下位置吗?”
方简回头望去,见蒋梦婕已经拿着试卷走过来了,于是也就点了点头,但他没有换位置,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陆苓的座位上。
蒋梦婕坐到方简的位置上,将数学试卷铺在位置中间,拍了拍正在低头做题的徐式昭的肩膀,眉眼带笑道:“班长,能给我讲一下这道题吗?”
徐式昭接过,见是一张超纲的高三模拟卷,于是他点点头,仔细地审题。
蒋梦婕见他神态认真,他思考时,钢笔会在指间无意识地轻轻转动,她斟酌了下,开口:“班长,我这次班级考前三。”
仅次于他与明析之下,两次赶超高哲翰与罗姗姗,成绩稳定到可以进一班。
徐式昭闻言抬头,看她笑容满面,他也真心实意地为她开心,稍稍弯了弯嘴角:“恭喜你啊。”
蒋梦婕笑容加深:“班长,你觉得我能进一班吗?”
徐式昭认真想了想,给予了自己的肯定:“你成绩稳定,我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那到了一班,我可以和班长同桌吗,想和班长一起进步。”
“这个要看一班班主任的座位安排吧。”
蒋梦婕笑得娴静,她与他多年相交,知道他这是不拒绝的意思,于是她将肩膀斜过去更多,看着他道:“如果她让大家自主选择,那班长记得我是第一个预约的呀。”
徐式昭点点头,继续低头认真审题。
方简听完后面的墙角,见宋青霭正抱着电子词典听英语,他扯了扯她的衣袖。
宋青霭将耳机摘一半,慢悠悠打招呼:“你好,新同桌。”
方简问:“陆苓这次又犯什么事了?单凭成绩不理想这一点,张亮旭是很少单独将她叫到办公室去的。”
“她上次游戏机被收走,答应张老师进步十分,但这次考砸了,张老师将她妈妈喊来了。”宋青霭也有些担忧,因为陆苓每次在她舅与她妈言语夹击的“混合双打”下,都会难受好几天。
“啊?”方简惊讶,就要起身。
被宋青霭一把扯住,“你去干什么?”
“小铃铛一会肯定哭着跑出来,我先去办公室门口蹲着。”
宋青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坐好,等她回来咱们谁都不要问。”
方简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为什么。”
宋青霭看着他,语气认真:“陆苓虽然大大咧咧,但是有时很要强的,你这样过去,她非但没有感觉被安慰到,还会觉得很丢脸,她以前是不是还会踢你几脚,再气冲冲的跑开。”
方简起初一脸迷惑,后一脸了然地看着宋青霭,听到后半句,更加确定了宋青霭是个小神仙。
他神色敬佩地冲她高高竖起大拇指。
宋青霭嘴角露出一点点得意的笑容,眼尾稍稍上扬,方简知道她这是开心了,于是脑筋一转,讨好道:“下课请你吃咖喱鱼丸?”
宋青霭摆摆手,乐滋滋地回:“最近我和陆苓都减肥。”其实她就是不饿,但是听朋友许诺请客,她很是快乐。
“这样啊。”,方简一笑,接着趁热打铁地问:“我看陆苓最近挺努力的,每次晚上放学都往你家方向跑,我以为是找你辅导功课呢?”
“哪有,她那是是去吃烧烤。”宋青霭的尾巴还没有翘起,话出口便觉得不对。
果然,方简凑近,语气带了些质问:“她是不是每晚都约卫占武一起吃烧烤。”
宋青霭将自己的嘴唇捂住,一脸不可思议:“方简,我把你当朋友,你来套我的话。”
方简此刻却没心思同她争论这些,他神态有些焦急,一锤定音:“她是不是每晚,都单独和卫占武在一起。”
“方简!”宋青霭有点气愤,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如此诋毁自己的朋友,她眉目郑重,语气有点冷:“并非如此,只是吃烧烤而已,而且每次我与关铮都在。”
方简这才有点放心,他笑着抬眼,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皮想给眼前的女孩道个歉。
却突感谁的视线如芒在背,空气凉凉的,好像一阵温度骤降。他心思飞转,不禁悚然,弯起的嘴角凝固在脸上,他慢吞吞的回头。
果然,班长已经不知何时视线已经远离卷面,正抬头紧紧盯着宋青霭的后脑勺,眼神似刀,面色如冰,侵凌人心。
方简只觉远处似有风雨声,携来隐隐雷声。
宋青霭看见方简胆战心惊的表情也是一愣,随后,她也慢慢地似有所感了,不由得后脊一僵。
她这一个月无论是上课或是放学都与班长并肩同行,晚上每每都是二人互道晚安后他才上楼,她有点心虚,像背着姜梅晚上偷偷摸摸溜出去吃烧烤一样心虚。
她先是心绪不宁,但是不敢回头,心存侥幸,努力想在方简脸上寻获一些安全的神色,但是方简一脸痛苦的临死之状,忽地起身抱腹喊好疼,急吼吼的冲出门去。
她悲哀地闭上了眼,已经没有力气计较方简的无耻行径了。
如芒在背之际,她听见徐式昭冷漠的声音响起:“蒋梦婕,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没有心思讲题。”
蒋梦婕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闻言她心中一凛,抬眼去看一桌之隔的宋青霭,女孩子身姿微微侧坐,细长指间正无意识地攥紧悬挂在一侧的耳机线,察觉到她的视线,她眼神望过来,一团和气地打招呼:“蒋梦婕,你也在呀。”
“砰!”一侧的书籍被重重合上。
女孩子迅速瞟了一眼声音来处,眼眸立马低垂,边回身边道:“我先去学习了。”
何止徐式昭没有心思讲题,蒋梦婕回到位置上也没有心思做题了,她看着自己桌面上那道空白的题目,这是她精心挑选的试卷,目的就是为了拖着徐式昭一些思考的时间,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单独对话了。
她抬眼,望向第四排。女生正低着头,抱着电子词典,男生在其身后,也低着头,看着试卷上的题目。
很平静,很祥和,只有她感受到了波涛汹涌。
果然,放学铃声响起,女生还在整理桌面,男生便率先走出了教室,携风带雨似的,脚步飞快。
蒋梦婕突然想起来,他好久都没有骑车了。
蒋梦婕跟着那清瘦挺拔的背影,跟出教室,一路跟到了学校门口。她听见旁边有女生匆忙喊了句陆苓明天见,就飞快地从自己的身边追过去。
女生的手臂高高扬起,去抓男生扬起的衬衫衣角,刚刚抓住就被挥开。
男生长腿一迈,大步流星,女生小跑着又追上去。
这次抓住就没有被挥开,女生步伐黏稠地跟在男生背后,偶尔还会被撞,男生回头,重新挥开她,两个人开始新一轮的争锋,一直到道路的尽头。
蒋梦婕看不见了。
嘉木巷尾栋,五月的桂花树膘肥体壮,衬得旁边的灰泥路灯杆细细一只,格外伶仃,黑色灯盖碎了,灯也罢工,月亮在蓬松的云层里埋头,睡成了一把软弓。
狭窄黑暗的楼梯拐角,男生衬衫皱巴巴地贴着墙角,女生额头冒热汗,一只左腿比灯杆还细,踩在第一节楼梯处,竟然能拦住高挑男生的去路。
宋青霭将人堵在楼道口,气喘吁吁,端的却是满脸春风,手臂轻轻摇晃在他身前,虔诚地道歉:“班长,对不起,下次吃烧烤我一定喊你。”
徐式昭低头冷冷地看着她,颈部贴在阴飕飕墙面上,沉默。
宋青霭努力陪笑脸:“就去了两次而已,真的!我发誓!”说完她煞有介事地举起了右手。
徐式昭握下她的手,借着对面那栋楼玻璃窗射进来的青色光芒,脸色冷峻地盯着她,声音似乎带了些疲惫:“我相信你。”
宋青霭真心实意地冲他笑,又听见他缓缓地开口:“我不相信关铮。”
宋青霭眼神坚定,急忙摇头:“不说话的我们,而且也不坐在一起,他每次都坐我对面,静静地喝啤酒,静静地也不说话...”。
徐式昭贴心帮她补充:“然后静静地看着你,是不是?”
他看着她毫无一丝瑕疵的脸庞,肌肤好似象牙白般细腻,那双大眼睛总是汲着一汪澄澈的湖水,软而亮,山清水秀般,令人一见忘俗尘。
宋青霭摇摇头:“他又不喜欢我。”
徐式昭冷笑,眸子里充满了讥讽:“哦?是吗?他没有多点你喜欢的小黄鱼,没有帮你开橘子汽水,没有次次都送你回家,巷子那么黑,他是不是每次都送你到尾栋?”
情绪稳定,循循善诱,如果那只手没有掐那么紧就好了。
宋青霭越听他的话,眉头皱得越深,好像是这样。
那她不是很想和关铮一起玩了。
徐式昭的眼眸仔细地摩挲着她的神情,指间缱绻于她的一缕黑发,轻声细语:“宋青霭,只有你,心思单纯透明,喜欢说胡话,不作数的胡话。很多人的言语与内心一样,格外隐秘,他们喜欢你,有的时候并非像陈冰那样单刀直入。”
宋青霭腿撤回来,一脸的不服气,“班长很懂的样子。”
徐式昭也放开她,抬步上楼,语气无波无澜:“我当然懂。”
关铮很聪明,他好像看出来了女孩看似温和的性格下冷漠的本色,她心如明镜高悬,与人与物的边界感太锋利也太刺眼。
徐式昭知道,在宋青霭心里,会试图对所有的感情都理清仔细,分门别类,最好各安其所,谁也不要打搅谁。
她看似稳定,秩序感很强,其实只是对很多关系不抱期待,不接纳,就无所谓放下。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似千千线,易结却难散。
谁家电视在放盗宝题材的旧时港片,无厘头的剧情,挡不住一代人的风华绝代,主人翁温柔不羁,在喊:“我好挂念...云吞面..深井的烧鹅..避风塘的虾蟹..上环的鸡蛋糕....”
宋青霭遥遥听见几句台词,然后她在后面追问:“靓仔那么懂,与几位漂亮美眉拍拖过呀?”
徐式昭不理她。
待将人送进201的大门,他扶住门框,低头,眼含警告:“晚安。”
宋青霭立马双脚一并,恭恭敬敬敬礼,眼神坚毅:“Yes,Sir!”
徐式昭指尖点点她的额头,转身要上楼。
宋青霭小脸露一半,声音轻轻:“明天去吃新丽茶楼好不好?”
徐式昭闻言回眸,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