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嘉木巷尾栋的二楼望下去,能看到一截覆满青苔的围墙头顶上野草繁茂,松壳、草籽、嫩芽,风带过来,好似一奁小小的谷地,几只麻雀唧唧喳喳,正经八百停下来聊天。
每只麻雀都孪生一般,十分相似,但若仔细聆听,每只麻雀的口音都不太相同。但宋青霭功力不行,只能依据其翅膀和臀部,今日分别认出小灰与小白。
徐式昭下楼的时候,就看见宋青霭正侧身而立,分外专注地观察着楼下那群鸟儿,她穿着一身鳄梨绿的长裙,清新的颜色好似带着活泼的虫鸣,一缕俏生生的刘海稍稍向上打弯,小脸肿肿的,特别是莹润泛红的眼皮,让整个人不复日常狡黠,带着些温暾暾的憨态。
徐式昭的脚步不由地柔缓轻悄下来。
宋青霭稍稍转身,隔着数节楼梯台阶,冲他将手一伸,一脸严肃:“班长吓跑了我的小白,需要赔给我点东西。”
徐式昭下楼,走近她,将手中本来就是带给她的香蕉交出去,笑着问:“够不够?”
宋青霭见是绿皮香蕉,这种香蕉带着她最喜欢的还未软化的青糯口感,她接过来,雀跃着抬步下楼:“勉勉强强吧。”
徐式昭跟在后面,都快跟到她巷口了,她才转身,一脸惊讶:“班长,你今天不骑车啊。”
“嗯,早上忘记晨跑,现在打算跑步去学校。”
宋青霭以己度人,了然于胸:“起晚了吧。”,和她一样,昨夜宵夜吃撑了,窗边站立了一个小时,背了半页单词才睡去。
徐式昭在身后默默点头。
清晨的阳光一片轩然霞举,将两人的身影毫发毕现地投在墙壁上。
宋青霭将香蕉举在脑袋后面,斜眼瞟向自己的影子,问身后的人:“班长,看看我新长出来的马尾。”
“那可真是恭喜你。”徐式昭很是捧场。
宋青霭回头,她觉得班长今天有点不一样,但具体哪里殊异她看不出来。
她扬起慈悲的小下巴,将香蕉当拂尘甩了甩:“失主多妒言谬见,今日不妨来让贫道将你开导点化。”
她垫脚,举起香蕉尖尖点了点他的额头。
徐式昭闭眼叹气,声音带了点无奈:“宋青霭,还有十分钟就要迟到了。”
两人一路疾跑,赶在校园红袖章在门口堵人之前,终于踩着上课铃跑进了高二三班。
周三晚,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方简与徐式昭要去小卖铺,问前座有没有要带的,陆苓头也没回:“两瓶矿泉水谢谢。”
两位前座都在埋头苦记方程式,兢兢业业地临时抱佛脚。因为刚刚张亮旭来了,说这次的期中考试提前两天,明天上午开始,让大家提前准备一下。五一假期之前,试卷就会批下来。
张亮旭阴险的原话:“我周末和假期没得休息要去为高三生补课,所以大家谁也别想过快乐五一假期,成绩我会挨个打电话告诉你们的家长。”
方简是家中的独苗,千宠万爱的小少爷,无论考多少分,自有其爷爷奶奶保驾护航,他什么也不担心。
少年人现下唯一的忧虑,就是他的感情不顺利。
他从小卖铺出来,挠着头皮,一脸犹豫地问:“式昭,假期能约上陆苓到你家里打游戏吗?”
徐式昭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方简以为他有辅导班要上:“总有一天放假吧。”
“周五,但宋青霭画室也放假。”
“那正好啊,我们一起去玩。”
“不太正好。”
好冷漠!好无情!方简想起那天在露台上,他向宋青霭打探陆苓的感情近况,宋青霭就是这么一脸的疏离与客气。
“我不太清楚。”
“你可以直接去问陆苓。”
“如果陆苓都不说,那我更不知道了。”
她说不知道方简就知道了,两个人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他忿忿不平。
徐式昭气定神闲:“她和陆苓交好,肯定什么都不会给你说。”
方简苦恼,陆苓更苦恼。
她将一沓错题集甩在自己桌子上,明明订正的时候感觉都已经掌握,怎么刚刚让同桌提问选择题,自己还是支支吾吾,选不对答案啊。
偏偏同桌一张笑脸:“小铃铛,你可以这样想,你选对了呀,你和上次的选择一模一样。”
陆苓皮笑肉不笑,拿出同桌考过的试卷,盖着一道选择题的答案问:“这道选什么?”
宋青霭仔细审题,信心满满:“B”
陆苓将手指慢慢拿开,括号里的B划了个红叉,旁边正确答案赫然:C
哈哈哈哈哈,她看着自己的同桌脸色慢慢变黑,她心满意足地开怀大笑。
徐式昭与方简回到座位的时候,正听见宋青霭摇头晃脑地念证道歌:“烦恼就像小石头,我的指尖会点石成金,小石头就会变成黄金。所以我不怕烦恼多,烦恼越多,我化成的金子也就会越多。”
陆苓冷漠转头,语气不含一丝感**彩:“班长,我想和你换位置。”
徐式昭起身,在方简乐不可支的表情中,坐到了他的前面。
宋青霭皱着眉头还在纠结那道选择题,试卷被修长的手指拉走,她抬头,看见班长正轻轻松将几个解析过程写了出来,他的眼睫毛像阒暗的墨渍,盖住一双蔚然波动的眸子,嘴角润泽,声音像溪水潺湲:“慢慢来,不要急。”
秀色不一定可餐,但一定可以缓解焦虑与毛躁心情。
她突然很贪心,想让那片蔚然波动映照自己,于是她低头,贴近桌面,让自己从笔尖的方位望过去。
徐式昭与她对视。
宋青霭嘴角勾出一丝笑意:“班长,你多看看我,这些题我就都会了。”
徐式昭微微抬起眼:“真有那么神奇,张亮旭应该会让我的目光普渡每一个三班的考生。”
“不许!”宋青霭紧紧盯着他的眸子:“只准看我一个。”
徐式昭将解析写的清清楚楚,心里却翻起纠缠不清的波澜,一句话她是恣欲自快,独留他深幽囹圄之中。
他看着女孩漾开笑靥,只能无奈地说:“若是明天考试三科各个上百,周五我带你去熙岭园打一整天游戏。”
那里可有一面墙的游戏啊!宋青霭兴高采烈,但想到了前缀条件,期期艾艾地问:“总分三百可以吗?”,她要算算哪一科的分数能尽量多一些,填补一下数学的大坑。
“不行,月考试卷本来就简单。”徐式昭拒绝。
简单?宋青霭无语凝噎,她很想将这句话广而告之,展示班长的高傲嘴脸。
但她现在毕竟有求于人,于是转头认真地看着他,笑容满面:“班长你天庭高阔,定贵禄绵绵福寿期。”
徐式昭神色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望着试卷。
她这阵子为了画好速写,开始研究面相命理,上次也这样哄过方简,说其有广进钱谷之相也。
方简那傻小子,大赞她是半仙,开心地给她买了三份咖喱鱼丸。
徐式昭将试卷翻个面,誊写下最后一个大题,推到她面前,“将这道题目重新做一下。”
宋青霭刚刚接过题目,背后就传来陆苓不满的声音:“方大少爷,你能不能看自己的试卷,我脸上有答案吗?”
“有!”方简言简意赅。
陆苓无语,狡兔三窟,去找罗姗姗了。
熙岭园初夏轻阴的一个上午,胡管家笑容可掬地将徐式昭与宋青霭迎进大门,一边引路,一边回头问:“式昭怎么不打个电话,我好派人去接。假期这条路上一定很堵。”
徐式昭点头致意:“还好。胡叔叔,我带人进去就好了。”
绿野玲珑,窗虚蕉影,宽阔明亮的落地窗前,宋青霭整个人瘫在单人位沙发上,垂头,黑发颤颤袅袅,手臂举高书籍,露出白皙的脖子,简单的白衬衫搭配浅蓝牛仔裤,双腿架在扶手上微晃,厚沉沉的地毯上似层层海浪漫卷。
她今日穿凉鞋,脱在门口,此刻一双纤纤秀足,指弓盈盈,任阳光拂弄。
徐式昭心浮气躁,一本简单游记都看不下去。
反倒宋青霭心情很好,一边翻页一边问他:“班长,我能将这本书带回家吗?”
徐式昭抬头,见其是《历史批判辞典》第四卷,他点头:“可以,不过这是一套,都带去吧。”
“不用,这一本就足够催我好眠。”宋青霭边说,边将书籍轻轻地盖在自己脸上。
徐式昭本来想带她直接去负一层玩游戏,可她非说白天有学习的惯性,要来书房看书。
他感受到她的善变,于是直接起身提议:“要么现在就下去吧。”
“唉,真是禁不住你的邀请啊。”她假模假样地一声叹息,起身准备将书返还书架,这是一间她梦想中的书房,寥阔,大气,连排的北美红橡木书架高挑地直通房顶,满满当当地摆放各种文学著作,珍藏版的书脊典雅烫金,安定、有序,好像是古老修道院的宁静处所。
她很喜欢,但也可惜没有多少艺术画册,她想可能她比较务实,认为当下看的每一本书,都需要为其考试与各种模拟做准备。
她站在一众文学奥秘前望洋兴叹,深深感叹自己的渺小与世俗。
徐式昭接过她手中的书籍,长臂一伸填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他贴心地安慰道:“回来我让人加一道可以滑动的扶梯就好了,不用因为自己的身高而自卑,毕竟两米处的空气也不一定很新鲜。”
她望向他,语气微微的伤感:“班长,这么多书,需要一颗偏居一隅的心灵,才可以安静地读下去,或者说,才可以真的获得阅读的乐趣。”
徐式昭回视,带了点笑容:“不急啊,若你大学清闲,美院距离这边也就几公里,你周末住在这边,可以尽情畅读。”
他好似很轻松,能为每一个不安的困惑添上完美的注解,宋青霭张张嘴,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假定,我们以后会各自有新朋友,你也会这么事无巨细地开解她们吗?
可她没有问出口,她觉得这是非常不利于团结的话。
可她不服气。
徐式昭见她不说话,心里泛起隐隐的担心,他是不是话说的太明显了,她住进来,她若问他,她以什么身份住进来呢?
没预兆,两个人心怀鬼胎,各自无言地走向负一层。
宋青霭望着走在她前面的男孩,看他头顶的漩涡,像只太过绚丽的翅羽。
她曾在午明山漫天遍野地捕捉蝴蝶,这些古老的鳞翅目昆虫,太美太迷人,她很有兴趣,想一股脑全兜在自己的衣襟里。
可是不行,她最喜欢的黄缘蛱蝶,胆小,警惕,颤颤巍巍地栖息在高高的松树皮上,她垫起脚慢慢举起绣线菊,以花香诱惑,要过许久,它才会现身寻蜜。
她今日想要试一试。
“想玩那种类型的游戏?”前面她的黄缘蛱蝶在问。
宋青霭抬眼看向那面搁置游戏的斗柜,她上次没有特别注意,只对游戏墙有隐约记忆,现在过来,才发现种类如此丰富繁多,射击、赛车、探险、角色扮演。
徐式昭看她犹豫不定,打开了电脑:“要么直接玩电脑游戏?”
宋青霭望过去那憨态可掬的电脑袋,虽然学校偶尔会有电脑课,但她在机房通常一心二用再背单词。
她发现她有点像罗姗姗,对游戏只是一些叶公好龙的喜欢,只是新奇,但并没有多少沉迷。
于是她指向里面的房间:“那里是不是影音室,我可以去看电影吗?”
徐式昭已经登陆了账号,闻言有点不解,回头问:“不想玩游戏了吗?”
“嗯,想躺在看会电影。”
“好。”徐式昭在前面带路,推门,给她打开银幕开关,给她打开影碟机,让她选片子。
怎么都要选择,宋青霭隐隐带了些不耐,她咬唇看向徐式昭。
徐式昭会意,给她选了一个古装喜剧片。
“要不要一张毯子?”徐式昭给她放好碟片,光影里他回头看向已经躺在沙发上的宋青霭。
见女孩子摇头,他走出去,带上门。
他也好久没回自己游戏室,想要开始一局缓解学习压力。
一局未毕,保姆陈妈送茶水与糕点进来,他让她直接送进影音室,厚重的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听见女孩低低欢愉的笑声,他将指尖一停,果断退出游戏。
“好吃吗?”见陈妈关闭影音室的门,他问她。
“好吃。”宋青霭举着一枚香甜的苏式点心,注意力全在屏幕上,一处小小的挥毫拨墨,其实是在给烤鸡腿涂蜜油的反差巧思,笑得她花枝乱颤。
主人翁在寺内摇摇晃晃地“求神呐~”那一段,更是笑得她前仰后合。
徐式昭难得见她那么开心,光影交错在白皙的面颊上,靥涡甜美灵动,整个人放松,惬意。
宋青霭看得入迷,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就着他的手喝茶水。
她促狭的心思又开始复燃,指尖陷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倾身,一张笑脸猛地贴近他。
想吓他一吓。
平时两个人相处,最多总在书桌之上,他眼神清光而有威,像个严格的小老师。
可如今宋青霭贴近,去看他轮廓分明的正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他眉峰凛凛,目光饶有深意。
宋青霭这时才突然发觉班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敛去青涩的痕迹,他身姿环伺,那种充满野性的张扬和蓬勃的气息,好似激浪在乱礁中横逸嚣张。
让她的心里漾起细波。
徐式昭看她短暂愣神片刻,忽地红着脸仓皇地正过身去,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好似从来没有走神过。
他神色不变,心中却在轻轻的嗤笑,平常胡话那么多,甜言蜜语,顺嘴恣意,其实是个行动上的小矮子,大骗子,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