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上,姜梅打电话向画室请假,说孩子身体不舒服。
画室主教素描的川老师先表示了关怀,后声音爽朗地向她表示祝贺,宋青霭同学,昨天考试考了第一名,被分到自己班,也就是A班,还有奖学金五百块。
姜梅分外开心,又给宋青霭送了一碗红糖鸡蛋茶,宋青霭看见红糖就皱眉,一本正经地建议:“妈,以毒攻毒,你要么给我拿支冰棍吧。”
姜梅瞪了她一眼,看她吃过了颗止疼药,就忘了早上是如何被疼醒的。
大汗淋漓爬到她床上,哀嚎着喊妈妈我要死啦。不喝红糖水不吃益母草,点名止疼药,姜梅没办法,看她四月天窝在厚被子里,腿上发冷汗,小脸煞白,吃了止疼药,半个小时才缓过来。
姜梅看她现在在床上趴着,翘起小腿腿晃着脚,翻一本漫画书,她给她腰部盖了块厚毯,就下楼了。
望春天让隔壁看下店铺,陪姜梅去药铺问大夫。
姜梅有点担忧:“孩子从来没这么疼过,以前来之前也吃冰棍,但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街道上有名的妇科圣手打断,牛主任从眼镜下抬头:“什么叫也吃冰棍,以后月经期间不许吃冰的。现在高几来着?在哪里读书?”
“高二,在嘉木高中。”
“成绩如何?”
“上一年转过来的,听她班主任讲现在成绩班级排名第十八。”
牛主任用手抬抬眼镜:“嘉木可都是优等生,第十八名已经不错了。”
“对!”望春天抢着回答,她分外骄傲:“这孩子喜欢画画,志向是国家美院。画室早上来电话,说考了第一名,还有奖学金。”
牛主任见过宋青霭,纤细笔直,很有精神气的小女孩。闻言她了然地点点头,开了些暖宫益气的中药,嘱咐:“若是以前不疼,现在疼,可能就是这段时间学业压力突然加大,平时少给孩子点压力,营养均衡饮食,保持身心愉快。”
后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前后都不许吃冰的。实在不放心,下午带过来给我看看。”
姜梅回家,将医生嘱咐带给宋青霭。
宋青霭好了伤疤忘了疼,难得有休息时间,她才不会下楼,将姜梅推出房间,又开始看她的搞笑漫画,只是不知道这期连载作者为何失功,竟无法将她逗乐。
她抬眼,看迎风飘荡的窗帘,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班长的犀利眼神。
徐式昭早起更心烦,他没有去跑步,而是翻开心理书,半个小时后,他将自己诊断为“轻度依恋症”。
是的。
嘉木巷尾栋的302,已经彻底沦为宋青霭的天下,门口他的棉鞋旁边,永远挤挤挨挨是她的大耳朵猫棉靴,夏天还未来,外婆已经给她买好了粉色兔子的凉拖,收在鞋架最下面一层。
电视柜边不再是他自己的身高测度,还加了矮他半头的横线,蓝色粉笔细细地划着,她有一阵投机取巧想赢过他,让外婆划马尾的高度。
沙发边永远都是她翻开一半的漫画书,外婆收拾的勤,没她随手来的快。
书房里她的座位上,几本厚重的艺术通史平摊着,各种材料技法、工艺文献,大事年表与艺术地图,手记分门别类,粘满了她旁边的书架。
自己旁边这一侧,她跃跃欲试,逐渐侵袭。界限如此矇昧不清,让人心烦意乱。
她经常黏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弹,脑袋垂在窝着双膝上,孜孜不倦地一页页细细翻阅图册,指尖秀气斯文,指挥他拿东拿西,最多是水与食物。
她对食物要求不高,方便简捷,目的是能够吃饱,他有次听见她建议沉迷于烘焙的外婆做戒指面包,能圈在手指上那种,椒盐味就行,最好撒点黑芝麻。
冰箱最上层塞满她爱吃的口味的冰棍,外婆从厨房里拿出几只烤蛋挞,让他一会下楼的时候带给阿青。
阿青,阿青,满房间都是她。
徐式昭的内心遽尔进入一种兵荒马乱的状态。
于是他开口,心不在焉地对外婆说:“我打算下周去熙岭园住几天。”
俞敏一愣,有点奇怪地问:“那边又没人照顾你呀?而且你妈妈最近又不回那边住。”
徐式昭含糊其辞:“没事,反正天气热了,早上还能去山里多跑一会步,再骑车去上学。”
俞敏刚要再说吃饭问题,就听见外孙接着道:“外婆,就当我生日愿望,下个月我就搬回来。”
俞敏觉得他奇奇怪怪,但她一向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也就点点头同意。
徐式昭简单收拾了下书包,打算晚上上完晚自习,就直接回熙岭园了。
晚自习张亮旭看班,发上周五考的月考成绩。
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宋青霭数学破九十。
“再努努力,踮踮脚,碰触百分大杠。”
张亮旭原话。
宋青霭拿到试卷,喜上眉梢,第一时间转头,冲徐式昭笑的灿烂。
徐式昭低头看试卷,冷着一张脸,假装没看到。
宋青霭只好乖乖回头。
课间她再次转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班长,我画画得奖学金,我妈分我一百块,晚上请你吃烧烤怎么样?”
徐式昭头也没抬:“不顺路,我最近回熙岭园。”
宋青霭看见了他课椅上比寻常圆了一圈的黑书包,笑眼盈盈地问:“为什么要去熙岭园啊?”
徐式昭语气淡淡:“不为什么。”
方简闻言有点惊讶,侧过头来,宋青霭吐吐舌头,回身坐正了。
剩下的两节晚自习,四个人安安静静。
因为陆苓偷偷攒零花钱,买了个掌上游戏机,正在低头努力通关小猴上树。
周一早晨,宋青霭来得早,给班长带了豆浆与她最爱的大包子,她一路小心地护在外套里,徐式昭见到的时候,食物都还热腾腾的。
徐式昭见她转身,扔给了方简。
方简刚喜滋滋的拿起来,宋青霭回身递吸管。
三人相顾无言,还是宋青霭最先反应过来,笑道:“不好意思啊方简,今日忘记给你带。”
方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没事,你明日记得带。”
宋青霭和煦着一张小脸,点头说好。
周二早上,宋青霭谁的早餐都没带,并且一天也没有转身。她将数学题积攒下来,打算一次性去问罗姗姗。
晚自习下课,徐式昭骑车回熙岭园,夜里他二楼的房间月光亮闪闪,他起身,将窗帘掩了又掩,还是有亮光,他烦闷,索性去地下室打游戏。
看了一圈,什么游戏都觉无趣,于是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折叠手机,宋青霭周日到周四都不玩,所以他会在周五上午充满电,晚上让它时刻保持畅玩状态。
上周六忘记充电,电量显示红红一道,他拿出充电线,边充边点开小猴上树。
到底能有多好玩,能引得她那么长时间的注视与念念不忘、日思夜想。
第一缕晨光熹微,并没有照到黑压压的负一楼,徐式昭疲惫地将手机搁置一旁,他使劲捏了捏眉心,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拖着略显沉重的步伐上楼洗漱。
凉水澡真好,神清气明了些,山里晨光分外亮爽,还带了一丝寒意,他骑车匀速下山,衬衫高高扬起,宛如置身云端。
下午最后一节课,体育老师与美术老师换了课,拉着一群学生们在操场上通风散气,放人也放得早,还没下课,班里都闹腾腾的。
方简摇来两位前桌,晃了晃手中的代金券:“咱们四个一会去求知大厦吃饭吧,那里新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
徐式昭感觉自己有点头晕,他正想说话,就听见宋青霭拒绝:“你们去吧,我有点腰疼,就不动弹了。”
方简想起她刚才体育课的盛举,有点怀疑:“您老没事吧?”
陆苓收起手机,一路通关顺利,她轻快地说:“没事,就让她呆着吧,咱们三个去。”
徐式昭沉默,但心里冷笑,腰疼?
刚刚谁在操场上和陆苓比赛翻单杠,身姿柔韧灵巧,花样悬吊,像是要拔锚启航,将自己甩到大西洋。
激的高苒在一旁跃跃欲试,罗姗姗与蒋梦婕在一边脸都吓白了。
他走到门口,对方简道:“我就不去了,你一会路过药店给我带盒感冒灵就行。”
方简看他脸色确实发白的厉害,神情关切问:“那还要不要别的?吃的呢?”
徐式昭微微垂首,声音几不可闻:“不用了,我去学校餐厅吃。”
扇贝甜,鱼肝嫩,小小竹荚鱼鲜美,鳗鱼寿司确实美味,方简喝了口味增汤,转头问身边的陆苓:“你有没有觉得班长与宋青霭好像吵架了?”
陆苓这几日虽沉迷小猴上树,但她也感觉到了,宋青霭回头的次数不能说少了,只能说没有,她皱眉道:“可能班长不让她打游戏吧。”
方简惊讶:“啊?班长还能管同学这个?”
陆苓吃了一口鳗鱼,很是为朋友抱不平,义愤填膺道:“班长说阿青考过九十分才有一个小时的游戏时间,你说严不严格?”
方简笑了,他望着陆苓,饶有深意地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陆苓不解:“你说小猴上树啊?”
方简不答她的话了,见她只吃了寿司上的鳗鱼,又单独叫了完整的一条。
周三午间,校园有清脆鸟声,上下啾啾,在空旷的教室内更显鸣啭。
徐式昭感觉自己吃了药也不见好,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自己留在教室,趴在桌子上养神。
有人来,轻轻脚步,停在他的课桌前。
他抬头,见是宋青霭,她编细细麻花辫,浅蓝连衣裙,好明亮。
宋青霭望着他,班长黑黑眼睫毛投影下,有细细一圈青紫色,总是红润的唇角现在苍白乏力,整个人透露着一种病态的阴郁。
她将自己的饭盒递过去,笑着开口道:“班长不去吃饭吗?要么先吃我的好啦。”
徐式昭望着她,迟缓地摇了摇头:“我不饿。”
宋青霭坐在自己位置上,侧身望向他,脸色关切,声音轻柔:“班长是生病了吗?”
徐式昭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疼,他支起手肘,指间轻轻摁压太阳穴,闻言抬头看向她:“一场小伤寒而已。”
一场小伤寒而已,只要他耐心给足了时间,不信就不能挺过去。他想,他擅长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一种理性的秩序,就像病了药医,再伤心难耐,他也会耐心地等待情绪自然更替。
宋青霭又推了推饭盒,一脸担忧地轻轻劝道:“刚刚打的小馄饨,班长喝一点点汤也是好的,要不然胃里没东西...”
“宋青霭,”徐式昭打断她,修长的手指放下,微微叹了口气:“我说我不吃。”
“哦,”宋青霭眼眸一黯,将饭盒又收回自己手里,起身向教室门口走去。
走到讲台上,她衣袖蹭到黑板上一片惨白的粉笔灰尘,但她没管,回头去看徐式昭的漆黑头顶,她缓缓地开口,声音在无人的教室里格外荒芜:“班长,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她看见少年抬头,目光淡淡地望过来,好似冬夜月光倾入漆黑山谷,风声鹤唳一片。
她听见他说:“当然。”
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一如他身上的白衬衣,永远洁净平正,没有一丝折痕。
冷漠、疏离。像她对他最初的印象。
于是她点了点头,头也不回走出教室。
她去了她的小花园老位置,一个冬天都没有来访,那节台阶长了几颗生疏的小草,她捧着饭盒坐下,裙摆压弯了小草柔软的茎叶。
她将饭盒打开,只吃了一口,鼻头一酸,眼泪一颗颗簌簌地掉落进馄饨汤里。
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涌起无边酸涩的浪,在眼眶里慢慢涨潮。
她饭盒随手往旁边一搁,将头埋在双臂里,痛苦地哭了起来。
“宋青霭,你在这里干什么?”宋静静诧异的声音响起。
宋静静今年初三,被宋志昊勒令必须要住校,她每每吃完午饭,都来嘉木逛一圈,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态,步伐无以名状,必逛高二。
每次都能看见宋青霭和她的朋友们,三五成群,很是显眼。
这次她看她落单,背影好颓唐,她悄悄跟了来。
没想到人竟然在哭。
宋青霭抬头,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但眼睛还是红肿的。
宋静静很聪明,聪明地感知到了她的伤心,并且轻轻撒盐:“你哭起来好丑哦!”
宋青霭低头,将一旁的白色饭盒轻轻地盖好,起初并不打算理她。
但没想到她走近几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刨根问底地问:“你为什么哭啊?”
宋青霭深吸一口气,慢慢抬头,缓缓展开双臂朝她比划:“我刚刚见到一条灰褐色的长虫子,那么长,”
展开一米后,又冲她比了大拇指与食指合拢的圆形手势:“那么粗”,
她又接着道:“还有密密麻麻的纹路,吓到我了,就吓哭我了。”
影影绰绰最吓人,要不然那些恐怖片怎么不一上来就给你展示真荣呢。
果然,宋静静双眼瞪圆,一脸恐惧地四下张望:“在哪看到了?”
宋青霭起身,沉着冷静地一指:“刚刚钻进你脚边那个花坛里。”
“啊啊啊啊!”宋静静高抬着脚,一个跃起,朝空旷的道路上狂奔而去。
宋青霭冷笑,提起饭盒就往自己教室走去,拐角垃圾桶,她随手就将用了快一年的饭盒甩了进去。
有什么了不起,不做朋友就不做,她还有陆苓、罗姗姗,还有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