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想通之后,穆辞川尤觉得怒火中烧。他跃下长梯,朝着那个又白又粉的人呵道:“你既知道它放在这里,刚才为什么还要耍我。”
崔疑道:“我本不知道的。”
穆辞川道:“你还装傻。”
“现在哪里是装傻的时候。”崔疑的双眼如明月逐舟一般,追随着穆辞川手里的卷宗,他道,“这里的藏书随时都需取用,自然有方便查找的办法,无非是依靠摆放行列、签牌轴头加以分类。只要摸清其中规律,找起来也不算难。”
穆辞川愣了一下,他看看四周的书海,又回头看看崔疑,道:“你方才已摸清这里的规律了?”
崔疑挑一挑眉梢,没有答话。
也不知道他这等头脑,在雍京城中算不算厉害。穆辞川走到那仙子般的人对面,盘腿坐在地上,拉起他的手。
二人四手,覆上那部已陈旧得有些坚硬了的书卷。
穆辞川沉声说:“裴矫是你的哥哥。”
崔疑道:“是我长兄。”
“那么他的族人……”
崔疑轻轻地笑了笑,他抚着卷宗,如同伯牙嵇康抚弄他们的宝琴。他说:“当然也就是我的族人。”
他的五指停在那块翠绿的签牌上,牌上的朱砂将他的指尖染得鲜红。
“他们已都在这里了。”
父兄皆没,唯他三世一身,朝生暮死。穆辞川望着他,喉咙滚了滚。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崔疑低着头,哑声道,“你想问,既是族灭的重罪,我又为何能够苟活,我……”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穆辞川忽然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崔疑抬起头,入眼是一副粗拙的眉目,看不透悲喜。
阁外传来一声鸦啼。
“天要亮了。”穆辞川道,“我们还是先看卷宗吧。”
崔疑怔了怔,半晌才道:“好。”
思及案卷里或许记有阿姊的往事,穆辞川的手指也禁不住抖起来。他勉强解开书绳,将覆书的锦缎揭开一个角。
一束银白的光忽然就刺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当下按住书卷,身子一侧,只觉鼻梁钝痛非常。面铠上当啷一声响,一枚寸来长的银钉从那里弹开,将精铁的兽面弹出一个深坑。
差不过分毫,这枚钉便要楔进他的额心。
他翻手将卷宗插入腰带,拔剑而起,双眼四下一扫,沉声道:“是谁。”
崔疑的目光也凉了下去,道:“这还需要问么。”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阁顶腾转而下,胡袍衣摆在空中猎猎做声,如同苍鹭振羽。
鹭娘落在书阁中央,双手握着短钉,冷冷地看着他们。
“我道今日石阁的监管为何如此松懈,原来另有高人镇守。”崔疑仍旧低头坐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沈绣叫你来做什么?”
鹭娘的一双凤眼眯得很细,促声道:“杀人。”
中书府中她曾受命前来救人,今日自然也会受命来杀人。
穆辞川将手里的剑捏得更紧了。
“不怪乎如此。兔死狗烹,也算是他的爱好。”崔疑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知沈大人今天想杀哪个?”
他其实不必问的。穆辞川想,依照潘勖所言,沈绣忌惮“月出”,自然是想杀了自己以绝后患。
鹭娘的目光果然移到他身上,凝望片刻,又缓缓转向了崔疑。
她道:“两个。”
两个?
沈绣打算连崔疑——他自己的幕僚也一同除掉么?
穆辞川的眉拧在一起。
“竟然是这样。”崔疑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道,“我懂了。”
“你又懂什么了?”穆辞川回头看了他一眼,正撞上那双潭水般的眸子。
崔疑也在抬眼看着他,低声说:“他看中的是你手里的南衙兵符。”
“这怎么可能?”穆辞川道,“南衙军只剩小殷一个人而已。他要这种兵符有什么用?”
“若论调兵遣将,的确是没有用的。”崔疑解释道,“但它的出处世人皆知。倘若你我今日死在这里,在外人看来,不就是内侍派你这个细作来盗取卷宗,杀害了刑部的幕僚,最后又叫刑部衙门给捉住处死了么。”
的确如此。穆辞川想了想,道:“这对沈侍郎有什么好处?”
“无他。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有道理在明日上朝时举着捡来的兵符,参内侍监一本。”崔疑冷笑道,“他恐怕已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穆辞川又道:“可他也并不知道张勉赠给我们的就是南衙兵符……”
问到一半,他又把话咽了下去。因为他已想得到,信物是不是兵符,张勉是不是归属内侍,其实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无论是谁要对刑部不利,沈绣都可以用这办法狠咬一口。
他了然、而又不太了然地点点头。
崔疑的目光就又轻轻地落在鹭娘身上。他道:“我说得对不对?”
“我不清楚。”鹭娘蹙起眉道,“你们说完了没有?”
崔疑凉凉地笑了一声:“他连这等谋划都不同你说,未免太不信任你了。欲杀两人,而又只派你一个人前来,也未免太难为你了。”
鹭娘的眉拧得更紧,她看着崔疑,露出很困惑的神情,道:“杀你还需单独派一个人?”
“……”崔疑说不出什么来。
话已说尽。
在话的尽头,鹭娘的掌心里脱手而出两枚银钉,射向穆辞川。
穆辞川横剑来挡。两枚钉子一颗打在剑锋上,振得他手掌发麻;另一颗擦着他的颧骨飞过,在颊上又添一道新伤。他方将剑撤下,就见鹭娘的人已出现在他的面前。
她的人竟不比她的飞钉慢出多少。
白刃相接,鹭娘仍旧只使两颗短钉,钉子拈在指缝里,如同猛兽的利爪。击得剑锋吱吱作响。
穆辞川连挥几剑,勉强应付下来。若比出招迅疾,他非鹭娘的对手。思忖片刻,他悄悄向后退出半步,而后身形一掠,长臂一卷,连人带剑落在七八尺外。
鹭娘见他人远了,顷刻便飞出银钉。她的出手永远比她的头脑更快,使她活得不至于非常痛苦。
钉子到了穆辞川面前。他探出左掌,手腕一振,竟将这枚钉子捏在了掌心里。银钉锋锐,将他的手割出血痕。
鹭娘的手却是已经空了。
她扭身再添暗器,“不愿寒”剑已在这须臾间刺到她的咽喉。
天下兵刃,总不过“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
鹭娘神色一暗,沉肩坠肘,白鹤探水般折下身子,险险躲过这一招,面前又是长剑接连劈来。
她尤擅暗器,却失了先手,不免落入下风。偏这时,又有团白花花的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撞了出来,直冲向她。
白东西一边冲,还一边轻声叫道:“不要伤我主人……!”
穆辞川不禁叫了声:“小殷。”
是殷二十七。他大概是在外面甩掉了部曲,又跑回来救穆辞川了。
他用的是一柄柳叶窄刀,长不足尺,双手合握,刺向鹭娘左肋。
穆辞川的剑路就轻轻一改,朝她右手边逼去。两路包抄。
鹭娘面色一凛,冷叱道:“哪来的小耗子。”随后甩了银钉,徒手钳住殷二十七瘦削的肩膀,使劲一拧,将他整个人拧翻了面。
然后她提起膝盖,露出一只漆黑的**靴底,猛踢在殷二十七的后心上。殷二十七便惊叫一声,朝着穆辞川的剑刃扑了过去。
穆辞川怔了一下,未容多想,他的左臂已往前一揽,圈住殷二十七的身子,就势拧腰,将他向后推开。
殷二十七就骨碌碌地滚进书卷堆里去了。穆辞川的剑势也缓了下来。
鹭娘看准机会,闪到那柄乌剑旁边,一手捉住剑格,另一手屈起二指,在穆辞川手腕内关穴处狠狠一戳。
穆辞川只觉得右臂的整条筋脉都剧烈地弹动了两下,五指禁不住张开,“不愿寒”落到了鹭娘的手里。
鹭娘将剑一挽,稳稳地立在原地。
穆辞川连退几步,也呆呆地立在原地。
一寸长一寸强者,这回成了鹭娘本人。
崔疑一直在旁坐看着,此刻也沉声道:“当心。”
穆辞川忍不住回道:“江湖人打架时,只靠当心通常是不顶用的。”
崔疑道:“我劝人当心时,通常也只是想让他多动动脑子。”
话音未落,鹭娘已一剑刺出。
“不愿寒”是柄重剑,握在她手中,却显得格外轻巧,遁迹潜行,出神入化。
她的剑法,竟似比她的暗器功法还要高明。
穆辞川脱口而出道:“阿姊!”
崔疑在边上一皱眉,插嘴道:“你这个逢见女子就认姐姐的毛病,何时可以改一改?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她了。”
穆辞川只叫到:“这是阿姊的剑法!”
他叫得很恳切,鹭娘却并未因此心软。她的剑此时已抵在穆辞川的胸膛上,剑锋刺破衣襟,如游鱼入海一般顺滑。
穆辞川手上没了兵器,浑身寻了一遍,摸到了那颗凉森森的青兔铜符。
他心里不免又气又急,仓促之间,衣袖一甩,把兵符当作暗镖,打了出去。
他的飞镖手法并不好,兵符打出,只显得绵软无力,准头欠缺,贴着鹭娘的鬓发飞去了。
然而就在这一霎时,鹭娘忽然收起了剑招,掠身追向兔符。
她想必也很清楚,南衙兵符是这场构陷的关键。假若兵符有失,崔疑等人死了也只能算作白死。
趁这机会,穆辞川扯下腰间卷宗,向着崔疑用力一掷,道一声:“接着!”
卷宗破空而去,“啪”地一声捏在崔疑的手里。与此同时,鹭娘的剑也回到了穆辞川的咽喉处。
“你不是脑子很好使么!”穆辞川卸下剑鞘,勉强抗下这一刺,冲着崔疑喝道,“我败之前,你将里面的内容都记下来,回去后背给我听!”
想在鹭娘眼皮底下拿走卷宗,恐怕已很困难。唯有先记下内容,再想办法脱身。
“枉费功夫。”鹭娘又一剑劈来,正中鞘身,玄铁剑鞘发出铮铮龙吟。
崔疑接过卷宗,一把展开,冷声道:“你还能撑多久。”
“二十招!”穆辞川话音刚落,腰腹上又叫鹭娘“嗤”一声割破一条口子,他改口道,“十招,最多了!”
崔疑于是不再说话,左手持书轴,右手自卷首开始,将已看毕的部分快速卷起。
书卷厚重非常,少说也有一两万字。他的双目动也不动,书帛飞一样从眼前翻过。片刻之间,竟已翻去小半。
毕竟,早在十几年前,裴令君府上的小公子一览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就已是雍京城中一件广负盛誉的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