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衙署的地室里,穆辞川、崔疑,和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青年,在一群木头棺材的环绕下,六目相顾,僵做一团。
穆辞川忽然说:“我懂得那两个部曲为什么不肯下来了,你们的殓房原来闹鬼。”
“少见多怪。”崔疑道,可他的眼睛也同样圆圆地睁着,“人死后尸身僵硬,筋骨收缩,能坐起来也不算奇事……”
话没说完,那个粉色衣服的青年就开了口。
他低着头,耷着细眉,扬着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看着穆辞川,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唤道:“主人……”
崔疑的目光就从他的身上移动到了穆辞川的身上,道:“你们认识?”
“你不要应他的话。”穆辞川一骨碌站起来,翻手拔出了剑,紧紧盯着那个青年道,“小心被吸走魂魄。”
“主人,我不是鬼……”青年也从箱子里爬出来,缩着手脚站着,手心里握着那枚兔符,“我是特意来找您的……”
“我明白。冒犯到你,是我不好。”穆辞川道,“你把兵符还给我,我出去后给你烧纸。”
崔疑在他身后悄声说:“你要烧纸,总该先问问他的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青年叫他问得一个哆嗦,“在南衙的时候,他们叫我殷二十七……”
“南衙?”穆辞川瞅瞅他那张羊羔般乖顺的脸,又瞅瞅他手里的兵符,明白过来,“你是南衙的兵?不是说南衙兵已经解散了么?”
“是的、是的……都散掉了……”殷二十七的声音更小了下去,“解散的那天,没人想起来通知我,没有把我编进新的队伍里去……潘大人说,我还归南衙统帅。谁的手里有南衙兔符,我就听谁的命令……”
穆辞川慢慢地收回了剑,道:“所以你一直在跟着我。”
殷二十七说:“请您吩咐……”
“穆辞川。”崔疑插话道,“叫他上楼去,把卷宗给我们偷出来。”
“这个、我……”殷二十七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憋了一会儿,忽然弯腰道起歉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飞快地鞠了一二十个躬,才道,“我先前听到你们说话,本也想替主人取来卷宗的,但是那里……我拿不到。”
崔疑嗤笑道:“废物。”
“你别这么说他。”穆辞川扯扯他的衣角。
“这有什么。”崔疑只道,“你既然已被张勉收买了,总要从他那里拿些好处吧——哦,你是不是很擅长躲藏和逃跑?”
他又看向殷二十七。
青年犹豫半晌,才点头道:“潘大人倒是这么说过……”
“那就好办。”崔疑稍稍直起身子,脱下自己的外衣,递给穆辞川,道,“让他穿上。”
穆辞川说:“你打算……”
“叫他扮成我的样子,把外面那两个人引走。你我趁机去找卷宗。”崔疑坐了片刻,嫌冷,又命穆辞川把殷二十七身上那件桃粉色的小衫剥下来,两个人交换了衣服。
殷二十七换上白衣,更显得整个人单薄消瘦,毫无血色。他看起来远不满三十岁,却要为了追随一枚值不上几个铜板的兵符,不惜躺进装死人的木头箱里。
他将兔符放回穆辞川手里,对他说:“请您下令。”
一声令下,这个青年就要只身去应付那些部曲。穆辞川握紧了“不愿寒”的剑柄,哑声道:“照他说的做吧。”
殷二十七得了令,转身又卧回木箱,许久没有动静。穆辞川再过去看时,就见箱子已经空了。
他的确有着避影匿形的本事。
穆辞川只感到心里像这只箱子一般,又空又冷。
“你怎么了?”崔疑在他身后发话。
“不怎么。”他转回身,重新将崔疑背起来,踏出几步,忽然又说到,“他若被抓住杀了,你我都是共犯。”
崔疑凉凉地笑道:“我们早就是了。”
星寒夜紫,一轮很圆的白月挂在侍郎府外的天幕上。
沈绣坐在暖阁里,捧着一杯石榴温酒,隔着水晶花窗,望着那轮月亮。
他沉声说:“今天的月很明,是不是?”
鹭娘站在他背后,用一把玉篦为他梳头,随口应道:“因为下过雨。”
沈绣笑了笑。他喜欢让鹭娘梳头,她穿胡装,没有广袖抚得他心乱,唯有鸿爪般的五指轻轻地掠在他的面上。
“鹭娘。”他忽然说,“你有姐姐没有。”
鹭娘的动作停顿片刻,而后轻声说:“有的。”
“那么你应该想得到,他得知姐姐受难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沈绣道,“他会托子慎随他一起去刑部石阁,哪怕把那里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当年的卷宗找出来。”
他指的当然是穆辞川。
鹭娘道:“你在等他们去。”
沈绣只笑,不回答。
鹭娘又说:“其实他们也不一定就会去的。”
长发束毕,沈绣牵开她的手,转而对着屋角的炭盆屈了屈五指。扶摇正跪伏在那里。
沈绣说:“小扶摇,你来近些。”
扶摇不敢怠慢,向前紧爬了几步,炭灰染黑了他的衣襟。他想他应该问问沈大人的意思,可他没有问出口。
反倒是沈绣问他:“你方才说,将你与子慎迷晕的人,有一只眼睛是坏的,是么?”
扶摇埋着头说:“是的。”
“哦,”沈绣了然道,“潘公公。”
扶摇道:“潘公公?”
“内侍主监,天子近臣。”沈绣低头轻轻地啜了一口酒,“前朝后宫,数他最会找麻烦。”
扶摇惊讶道:“他是太监?”转念一想,潘勖身材瘦小、嗓音柔细,的确像个太监。就不想再发话了。
可他越是不想说,他的话越是像小兔一样,控制不住地从嗓子眼里往外蹦。
他说:“沈大人,属下有一件事求您。”
沈绣那双分外明亮的眼珠只一偏,利刃般的目光就落在了扶摇身上,神情中仿佛还带着从月色上吸纳而来的寒气。
但他还是柔声说:“请讲吧。”
扶摇又踌躇了半晌,才道:“大人,倘若真的在石阁里抓住穆辞川,倘若……倘若崔公子也在那里,能不能放过他……公子或许是被逼迫的……”
话未说尽,扶摇忽然浑身一抖。一只手抚在了他的后脑上,掌心还带有石榴酒的余温,却叫他从头至尾凉了个透。
“小扶摇。”沈绣笑着说,“没有人能够逼迫他。”
崔疑天缺地损,流落于世,是块谁也琢磨不动的顽璞。
这样的人,何日里碰在石上,粉身碎骨,也不为奇。
扶摇感到一颗泪珠从他的瞳仁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小扶摇,我懂得你为什么哭。”沈绣抚摩着手下抖成一团的少年,笑道,“出卖人的感觉是很不好受的,但你承担住了,你做得很好。”
他顿了片刻,指尖的温度就在这片刻间散尽了。
片刻后他冷冷地说:“作为奖励,我会将他的首级赏赐给你,供你追思。”
崔疑坐在石阁里,昂着头,两只眼睛像是死了般一转不转,口里絮絮地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这座石阁自二层以上,再无隔断,围绕四壁打满了通顶的梨木插架,架里的书卷比楼兰的佛窟还要密集。
穆辞川也在望那些架子,他的眼睛倒是很灵活,左边望一下,右边望一下,毫无章法。
没看几眼,他就失去了耐性,道:“这里的书比我一辈子见过的还要多。”
又想了想,他道:“多得多。”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殷二十七虽能躲过那些部曲,却仍旧拿不到卷宗。这里藏卷之众,若是一册一册地翻找,只怕三年五载也翻不过来。
不过,三年五载,总还算有迹可循;若是只站在这里看着,那么才是永远也找不到。
穆辞川给崔疑找了个地方放下,自己拍拍手,抽出面前的一卷书帙,小声说:“帮我找找。”
崔疑却没有去翻书,只冷不丁向远处伸手一指,道:“你去看那一卷。”
穆辞川望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取了他指的书来,展开念道:“元雁二年七月十四,白桥村有贼窃金二十两——不相干。”
崔疑神色不变,又随手指了指高处:“那卷。”
卷藏太高,穆辞川搬了阁里的长梯,费了半天劲取来,见这一卷讲的是陇右有伙方士胡乱行医,治死了人。
崔疑连指了十几份卷宗,有高有矮,有东有西。穆辞川爬上爬下地找,累得沿着面铠向外滴汗,玄衣都被浸得更黑了一些,也没找到一卷有用。
青年有些不悦道:“你若没有主意,就不要指手画脚的。”
崔疑唇角一哂,收回胳膊。他穿着殷二十七的一身粉,像个桃花仙,只是眼神还是如旧地黯然。
他就用这样的眼神望着穆辞川,淡淡道:“取东南十七列,三百八十二层,下排,第四卷。”
“……最后一次。”穆辞川受不了他的脸与神情,折身登上了梯子。
他数着数找到崔疑所点的书卷,方一抽出,卷轴上就垂下一枚翡翠签牌,上面用朱笔写着:尚书令裴矫全族伏诛。
他想起崔疑在谢中书府中便提及过河东裴氏。
也记得崔疑说他的长兄曾在尚书台高就。
原来崔疑其实是不姓崔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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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尸体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