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过,几串落木般的簌簌声,从屋后传来。
穆辞川往房间里一望,便见睡着扶摇的那张床已经空了。
“你的小跟班跑了。”他又转回头来盯着崔疑,“我就知道,他是那个沈侍郎的眼线。你们刑部没一个好东西。”
“那你还不快点走?”崔疑扯开他的手,红着眼睛,“当心沈绣带人来抓你。”
“我才不走!我走了,阿姊的罪名就说不清楚了。”穆辞川压了压火气,道,“你哥哥也就弄不明白是怎样死的了。”
他看得出,崔疑虽然脾气古怪、蛮不讲理,却相当在意他的哥哥。
崔疑像鲈鱼一样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
穆辞川慢慢地松开了手,身躯一颓,挨着那架轮椅,坐在水池边上。
他忽然开口说:“你的家里,想必曾经很有权势。”
崔疑不答。
“你哥哥的死,在当时应当也是一桩大案。”
崔疑点点头。说是点头,其实也只是他的发梢在夜露中稍稍晃了晃。
穆辞川的双眼里闪烁出一点明光。他道:“既然是大案,刑部一定留有卷宗。”
崔疑拧起眉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把卷宗拿出来看一看,不就都清楚了!”穆辞川又把身子直起来,抓着崔疑的轮椅,“你查你哥哥的事情,我查阿姊与刑部的事情,我们也算各取所需。”
崔疑瞥他一眼:“你以为刑部的卷宗,是你想看就能看到的?”
穆辞川道:“你不是……”
“我不过是个幕僚。”崔疑冷声道,“重案卷宗存在衙署石阁里,受部曲把守,非有三省文书不能查阅。我明里暗里早已去过不知多少次……”
他顿了顿,接着道:“没有一次混得进去。”
“你腿不好使,肯定进不去。”穆辞川盯着他,“现在不是有我了么。”
“正是因为有你!”崔疑一下子扭过头来,那张漂亮得惊人的脸就忽然填满了穆辞川的视线,使他的头脑像月光下的水面一般,倏然明了一下。
他勉强听见崔疑道:“那个张勉不知道什么来头,要拿你来对付刑部。等扶摇把消息告诉沈绣,他是不会放过你的。你此时去刑部衙门,根本就是自投罗网——你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穆辞川道,“我不怕。”
崔疑道:“人都是死到临头才知道怕的。”
“你怕了就不要去,”穆辞川将脖子一梗,豁然站起来,“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说着,掉头要走,脑后却忽然一阵刺痛,崔疑的手指水蛇般攥紧了他的发根。
他看着他,死水般的瞳仁似乎要将他淹没。崔疑很久才道:“我可不能放你去送死,我还得留着你给兄长报仇。”
月影慢慢地移,秋夜里最冷的时候,穆辞川背着崔疑来到刑部衙门的后院外面。
崔疑本是乘轮椅来的,但车轮滚动,碌碌声实在扎耳,只好把车往街巷里一藏,人卧在了穆辞川背上,探出头来望着身前的墙。
官署是青石砖墙,高逾百尺,厚足一丈,森森地透出寒气。一对碧绿的鸱尾从最高处凌空探出来。
穆辞川也望着墙,低声对崔疑道:“我给你扔到墙头上去,你看看里面的情况。”
崔疑道:“凭什么?”
穆辞川道:“一旦被人发现,我就立刻扯你下来。里面的人见是你这个瘸子爬这么高的墙,都以为自己眼花了,就不再起疑心。”
崔疑连话都不想说了。
穆辞川也不等他回答,一手揪住崔疑的衣领,另一手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携在肋下,助跑几步,一脚登上石墙,随后双臂使劲往上一递,真将他送上了墙头。
崔疑吓了一跳,双手扒着青石,双腿垂在墙外,像一条挂在房梁上的咸肉。
穆辞川在墙根下问:“怎么样?”
“……没有人。”墙头上传来崔疑的闷响,“上来。”
穆辞川一跃而上,见到院内都是一样的青石厚墙,迷宫一般,一些殷红散落在院子四处,其中不动的是房檐下的瓦当,缓动的是看门部曲手中的灯火,不过离得都远。
他一纵身,轻轻地落在院内,回首对崔疑张开胳膊道:“下来吧。”
崔疑没动,只轻声说:“我下不去。”
“怎么会?”穆辞川皱起眉,“你打个滚就下来了,我接着你。”
崔疑仍不作声。穆辞川笑道:“难道你怕高?”
话一出口,他才明白过来——崔疑腰腿无力,若要下墙只能倒栽,从两三人高的地方栽下来,任谁都要害怕。
而他虽说会在底下接着,却实在长得凶神恶煞,又沾染了杀害人家兄长的嫌疑。
他并不值得崔疑这样信任。
他的双臂僵在半空,慢慢地要缩回去。
崔疑却忽然道:“不要动。”
穆辞川一抬头,便见那轮很圆的月亮之下,那个白衣的人将双手轻轻一撑,像一只逐鱼入水的白鼬,朝着他投过来。
他的眼前、心里,立刻白花花一片,胳膊胡乱一揽,好在揽中了对方冰凉的衣袍,使劲将他的肩膀、胸膛都抱在怀里。
而后“砰”的一声重响,崔疑的双腿砸在了地上。
好在那是一双本就坏了的腿,使他不至于痛到哭叫。
他只是很惊诧地望着穆辞川,道:“你不是说会接住……”
话音未落,远处的几丛灯火晃动起来,值夜的部曲听见动静,喊到:“谁在那里?”而后便是一串很急的脚步声。
“是我。”崔疑放开声道,“不慎跌了一跤,你们不必过来。”
“崔小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脚步声停顿片刻,又响了起来,部曲道,“沈大人方才传来急令,今夜一切幕宾不许出入衙署,请您回去。”
“你装什么装呢。”眼见威胁无用,穆辞川一耸身,将崔疑扛上肩膀,道,“卷宗在哪里。”
崔疑指了指那座顶有鸱尾的石阁。
两人一路被部曲的红灯笼撵着,闯进了石阁。一楼十分宽敞,空无一物,唯有一支楼梯架在东侧的墙角里。
“什么人!官衙重地,滚出去!”梯上传来守阁人下楼的声音,掌中铁棒敲得石头墙面铮铮作响。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崔疑轻声道:“下去。”
穆辞川这才注意到,楼阁西面还有一道通向地下的石梯,尽头幽暗一片,一股墓穴般的寒气从那里渗透出来。
“这底下是……”
“不要问。”崔疑冷冷地道,“下去。”
两个部曲已要追到眼前。穆辞川把心一横,扛着崔疑跳下了楼梯。
地下的寒气实在逼人,光线又晦暗不清,他的步子逐渐慢下来,身后却没有了部曲追赶的声响,只能隐隐听见二人交谈道:
“崔小公子到楼下去了?”
“我听到走路声了,不只他一个人。妈的,我下去看看!”
“你要去那里?算了吧,下面又没有出路,我们在这儿守着就是了。”
穆辞川听得心里纳闷,甫一走到底,就沉声问崔疑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们为什么不肯追下来。”
“哦,也没有什么。”四周太暗,崔疑从腰带上拆下一截夜明石的带板,举在面前,放出幽幽的荧光。
借着微光,穆辞川看出自己的身体正挤在两排高架中间,架上摆满了大木箱子,箱口都盖有棉被,好像豆腐坊一般。隐约还有些发酵的气味散进他的鼻腔里。
崔疑说:“这是殓房。”
穆辞川只觉得浑身的寒毛都要倒竖起来。
“那这些箱子里……”
“悬案未决,冤魂未定。”崔疑凑到他耳朵边上,诡声道,“一只箱子,一具死尸。”
“啊!”穆辞川正巧踢中了一只木箱,发出一声响,他的人便像个受惊的小狗一样原地弹起。木架刮破了衣服,一粒东西从衣袋里漏了出去。
“呵,你在害怕?”崔疑被他一颠,也跌到了地上,轻笑道,“你不是曾说,刑部的死人都不如你可怖么?现在胆子怎么这样小?——唉呀,这是什么?”
“你不要笑我,快想想怎么出去。不如还是我去同他们打一架……”穆辞川粗喘了两口气,才算回过神来,他转身看向崔疑,后半句话却噎在了喉咙里。
崔疑倚在那些箱子之间,一手擎着夜明石,另一手捏着一粒黑邃的小东西,望着他。
是那枚青兔铜符。从穆辞川的衣袋中掉出来,被他捡去了。
“这是南衙十二卫的兵符?是张勉送给你的?”崔疑仍然在笑,目光却比箱子里的死人还要森寒,“方才还说你胆子太小,看来是我错了,你的胆子实在大得很。”
“还给我……”穆辞川伸手去抢兔符,却被崔疑一转手腕躲了过去。
他那双灰茫茫的眼睛被夜明石映得泛出碧色,静静地望着穆辞川:“我道你为什么敢同我对着干,原来是手里有了兵。”
“与你没有关系,”穆辞川怀揣兵符,本就心里不安,被揭穿后立刻涨红了脸,小声道,“又不是给你的。”
“蠢狗。”崔疑冷笑一声,“被人骗了都不自知。”
穆辞川道:“你说什么?”
“南衙禁军早在今上继位之时就已裁撤,兵符更是一文不名。张勉是看你不通时事,拿这种东西来蒙你的。你若仍旧想要……”
他二指轻轻一弹,兔符就从那玉觿般的指尖飞了出去,叮当一声,正落在那只木箱里,沿着盖箱的棉被滚进深处。
崔疑翘着唇角,接着道:“自己去捡吧。”
言毕,他就双手一叉,双眼一阖,不再搭理人了。
“你!”
他脾气一时一变,不分场合,穆辞川看得来气,却也知道眼下并非吵架的时候。他还是走到那只箱子边上,深吸口气,紧闭长眼,把手伸向了那团又凉又硬的棉布。
“啊啊啊!”
崔疑就这样不出所料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他的脸上不禁浮现出得意的神情,没有睁眼,只是揶揄道:“你就算叫得更凄惨一点,我也不会去帮你的。”
“你快看。”穆辞川顾不上反驳,只用力地抓住他的胳膊,道,“快看!”
崔疑感到他的手指在颤抖,这才缓缓将眼睁开一条缝,朝穆辞川悄悄一瞥,那双玉石般美丽的眼睛就再也合不上了。
他看到穆辞川跌坐在地上,而在他的面前,那只大木箱已被掀开,一具身着粉衣的青年尸体端坐在箱子里,一张苍白的脸正对着穆辞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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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瘸子爬墙,小狗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