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整个且微皇朝最暗无天日的地方。
哀嚎声,呻吟声,任什么十八般恶鬼,酷刑逼供之下,都要其现原形。
“大人,六公主脉搏平缓,就是人还昏迷着。”
参汤的苦味,安神香的清香,与周遭的血腥味很是不搭。
御医朝屏风后的人拜了拜,抬头偷偷睨了眼,屏风后的人扶额凝神,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的睡着了。
没得到首辅大人的回复,御医干脆侯到一旁,和大人的贴身侍卫站到一块儿。
都是自己人,御医瞥一眼侍卫,实在好奇,干脆小声开口问道:“飞鸿,这大人怎么把人带到诏狱,却又好席好药伺候着?”
飞鸿已经就这个问题思考半天了。
不对劲,很不对劲,凭他对大人的了解,饶是那皇亲国戚,亦或妖娆宫妃,不论是吊着口气,还是病疾缠身,大人从来都是一视同仁。先给机会逼供,逼不出来,上刑,活着是运气,死了也拉倒。
反正不至于像现在,专门腾出间里狱,好床好药伺候着,甚至还叫来嬷嬷给六公主换了件暖和衣服,就连汤婆子也安排上了。
飞鸿越想越不可置信,这大人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御医看着飞鸿表情变化又变化,顿时急不可耐。他就是想听到那个答案,大人是不是看上六公主了?
飞鸿转过头和他面面相觑,犹豫开口道:“王御医,你要不,也帮我们大人把把脉吧。”
王御医老脸无奈一笑,也怪不得,这两孩子每天不是带人上刑场,就是带人上刑场的路上,不通男女之事倒情有可原。他也不问了,默默等大人醒来。
一丝安神香入鼻,奚韫微微阖眸,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他在一间山间医馆接诊病人,又在皑皑白雪中葬了一个少女,接着吵吵嚷嚷的一群少年围着他喊师父,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从昨天那场大雪,在宫道上看见六公主跪着的瘦削背影时,他才有种自我意识苏醒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好像之前他都是行尸走肉,或者就是意识霸占了现在的身体,他根本不是奚韫,而是突然附身到他身上,继承原主的记忆,外貌,被他的脾气秉性所影响,可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头痛。
也令此刻在命折之外,用秦镜窥探他的徒弟们感到头痛。
“你是说,师父强闯命折之后,穿到了这个家伙的身上?”
“秦镜虽是个物件,但毕竟是神物,有穿越时空,窥探本体之效。总之,就如在镜中所看到的,首辅大人就是咱们师父,而且,师父看上去好像怪怪的,是受原主影响了吗?”
此事还要从长离收到传音符那天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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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前。
不终山——方外之地,凡人不得见,不得入。
山间高处祠堂,蓦地传出一声怪叫。
“喂我说,师父不是收到传音符了吗?怎么还不回来,我都跪了七天七夜了!”
“得了,又不是凡人,装什么腿酸。喏,先喝点水。”
阿余打开水罐子,他嘴上念叨檀牧,手上却很诚实,毕竟是同门师兄弟,该帮还是得帮。
檀牧瘫倒在地,接过罐子咕噜咕噜喝起来。
这是檀牧被长离罚跪的第七天,也是最后一天。
一旁蒲团上趴着的松松猫被吵醒,它对眼前场景见怪不怪,反倒咪起眼睛打了个哈气,摇曳几下尾巴继续睡了。
檀牧犯的不是小错。
他身为谱客,还是大客,却跑去人间花楼喝酒,耽误了正谱之责。
若问正谱是什么,这世间轮回几番,总有那么几个凡人的命运,没有按照既定轨迹发展。
像大客檀牧,二客阿余这样的谱客,就是为纠正凡人的命谱而存在,谱道中称此事为:正谱。
而长离,是他们的师父,为谱仙。
谱道中者常年居住在不终山。谱道一门创立至今,除了已经故去的女祖师,就只剩她的唯一徒弟长离,还有长离命定会出现的六个徒弟。
如今,大客檀牧,二客阿余,三客鬼雀,四客禅断,五客乔枯都已被收入门下。
他们能成为谱客的缘由也很简单,需要两个条件。
第一,要功德圆满,比方说救人一命会记功德十分,收养流浪小猫会记功德五分,诸如此类善举,功德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排上凡间功德榜。
第二,那就是身为凡人时,命运要够惨,惨到老天爷都看不下去,才会赏赐这份机缘。
就比如大客檀牧吧,在人间的时候,因为实在见不得小动物流离失所,即便自己是个并不宽裕的书生,也凑钱建了间济兽院。又招募义工帮助照顾,激发了人们的善心。久而久之,此举让他在凡间功德榜上直接排到前十。
可他的命运却谈不上好,原本科举中榜的名额被世家子弟替下,他郁郁寡欢多日,无意间得知真相,竟要被杀人灭口,在千钧一发之际,方触发此机缘。
“谱道门规第一条。”阿余严肃开口。
“谱道门规第一条~ 谱道中者,独行世间,不为凡人所知。”檀牧摇晃脑袋慢悠悠回答道。
“你可知,你跑去喝花酒这件事,说大了,会惊扰凡人命谱,导致雷劫降临不终山。说小了,是师父管教之责?”阿余打量着檀牧,磋叹一声,继续说道,“况且你既熟背门规,为何还跑去喝花酒?若不是四师弟算出今日山内有大事发生,用传音符喊师父回来,师父还不知罚你到几时。”
檀牧一听瞬间站了起来,腿也不“酸”了,惊讶道,“大事?莫不是因为我去喝个酒,真有雷劫降临不终山?若是如此,我甘愿自己受着,不要师父替我。”
祠堂外,三客鬼雀也来了,他接过檀牧的话头打趣:若真是因为这个,你怕是要被师父埋进土里,长眠不醒了。
四客禅断紧随其后,他怕自己算错卦象,转过身在半空中抛出符纸,在祠堂外结阵,打算再算一遍。
远山涯外,白蔼鸟的低鸣声传来,大概是和五客乔枯一起去接师父回来了。
“大师兄,你还好吗?”
四客禅断收回算卦的符纸,一转身,就看见众人齐齐望向远处山谷,谷间雾霭厚重,虽已听到白霭鸟悠长的鸣叫声,但据经验之谈,师父离他们还有一定距离。
但比起关注即将回山的师父,四客禅断更关心大客檀牧此刻瑟瑟发抖的腿。
大客檀牧默默走到一旁,随便挑了面墙,开始捶拳懊悔,“完了完了完了,师父真的回来找我算账了,我私下人间,这雷劫,怕是真要降临不终山了。”
禅断性格木讷反应慢,听师兄们议论起来,才明白大客犯了什么事,其他人都左一句右一句帮檀牧想办法,只有禅断,支支吾吾好一会想解释什么,但插不上话。
禅断想说,不对啊,根据他刚刚算的卦象来看,卦中位于西南方向,应卦之人该是个女子,所以应该不关大师兄什么事。
“诶,都别吵了,师父到了。”三客鬼雀一把拎回蹲在墙角的檀牧,众人齐刷刷站成一排,毕恭毕敬。
断崖上的雾霭消散,白霭鸟翅膀扑棱着落地,长离拂袖擦擦额间的水汽,跳下地面,刚想说山谷间湿气太重,得整改,抬头一看驾驭白霭鸟的五徒弟乔枯,全身湿透得像洗了把澡,硬生生将话头咽了下去。
“师父,你先去见师兄们吧,我…”乔枯抱歉笑笑。
檀牧屁颠屁颠跑过来表现,“师弟,多大点事,我捏个诀,你衣服就干。”
期间不忘看一眼长离的神情。
眉间微皱,发丝凌乱,得,师父心情差,很差!
“嘿嘿嘿,师父,你回来了。”檀牧捏完诀凑上去,别在背后的手招呼众人。
众人心领神会,立马都凑上来,
“师父,这是檀牧给您烹的热茶,您暖暖身子。”
“师父,这是檀牧教我的按摩方子,我给您捶捶背。”
“师父,我…”轮到三客鬼雀了,他实在说不出口,遭到二客一记眼神杀,刹时脱口而出:我给唱个小曲儿…噢对,檀牧教的。
禅断:?(那我卜个卦?)
长离:……
“行了。”半晌,长离终于挤出吵吵嚷嚷的包围圈。
一旁的乔枯无奈笑笑,赶忙替众人解围道:你们别太担心,此次师父回来,是为了六师妹的事。师父心情不好,也不是因为大师兄,好像是因为一个凡人。
六师妹?众人关注点都在这上面,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他们谱道一门,都八百年没来新人了,还是个女子?
一群大老爷们刹时就要击鼓齐庆。倒不为其他,无聊得都要啃树皮的日子,这好歹总算有了盼头。
长离摇摇头,被这群家伙闹得。
他接着淡淡开口:“祠堂内,本来就有六个烬炉,如今有五个燃着命香,也就是代表你们五个,所以,你们的六师妹,她迟早都是会到来的。”
“只是没料想到是个师妹,真想早点找到她,我们定会助她渡过命折,护她周全。”
“对!”众人回应。
“好了,命折的事是后话,算算时间,你们五师弟的第八回命折也该开启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凡人要想摆脱原本悲惨命运,彻底成为谱客,首先要“渡他”,也就是帮助六个偏离命轨的凡人,按照命折的提示,重回正轨。命折六回,越往后越难,你们也该分些心思帮五师弟做好准备。”
二客阿余若有所思:师父说的没错,五师弟要想摆脱原本在凡间被折磨至死的命运,就必须顺利完结第六回命折,成为谱客。这与六师妹的事同等重要。
檀牧揽过乔枯的肩,将他压到自己怀里一表决心,“师父你放心,我们都顺利闯过所有命折了,定会帮五师弟顺利通过最后一回命折。”
长离此时才喝下一口热茶,放心地点了点头,他很满意自己教导出来的这群徒弟,性格不一,却是最讲义气的。
提到烬炉,长离立马领着众人去祠堂查看。原本睡熟了的松松猫,此时果然在第六烬炉周围徘徊,翘起尾巴,提示众人。
沉寂了一千多年的第六烬炉,此刻终于在簇拥的目光下飘出火星子。
象征着生命线的命香从无到有,像是最稚嫩的苗芽,在不终山第不知道多少个的春天到来之前,终于探出头来,未染新绿,却领新生。
“松松猫能预示谱道中人的出现,也能在一定距离内感应到对方位置,看来,命定的六师妹确实出现了。”
“你们快看,师父手腕间的轮回绳。”
长离看向手腕间。沾染到命香之气,原本只有五根红线缠绕而成的轮回绳,此时生长出第六根红线。
至此,谱客现身之前的预兆一个不落,全都显现。
“所以…”长离微一挑眉,抬起手腕,向众人示意。
接下来是最熟悉不过的流程。
憋了许久,如释重负的檀牧跳出门外,一指远方,气势高昂,“出发人间!带上松松猫!寻找六师妹!”
诶?
众人忽然发现不对劲,烬炉周围空空如也,松松猫呢?
众人着急忙慌,把整座山头都翻了一遍,横竖也没找到。
檀牧差点怀疑自己数错了,同门五个师兄弟加上师父都在啊,他不解道,
“松松猫消失,只有一种情况啊,那就是谱道中有人已经进了命折,可我们几个不都在这儿吗?”
随即众人面面相觑。
完了,六师妹提前进入她的第一回命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