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新雀跃上旧枝。已是第四日的清晨。
温怜怜将收拾好的包裹挎到肩上,一辆马车候在医馆门外,她走出门三步,想想还是回转过身。
长离背靠在门边,近在咫尺,静静凝望着她。
“长医师,你就真的不能陪我去吗?”她白玉般的手指抹过面颊,哀哀凄凄地说。
长离在她转身那一刻移开视线,见她果然又来哀求一番,叹口气复又看去。
小姑娘一身月白锦缎衣裙,云鬓之间斜插一支素花发簪,在常人看来如花娇弱,真是楚楚可怜得很。
“温姑娘,你可知,何为因果?”
霜白面纱遮住长离未知的神色,温怜怜不明白他为何忽然发问,但她还是配合着想了想,“有因,才有果?”
长离垂眸,语气意味深长,“起心动念皆是因,当下所受皆是果。就比方说这次,你晕倒在树下,而我呢,正好在树上,而后救了你,这就是因果。但是除此之外,如果横加干预,就是扰乱因果,会遭报应。”
见温怜怜若有所思,长离继续说道,“这报应,对我来说,不过是之前积累的功德全然作废,但对你们凡人来说…”
长离正想着如何向她解释,温怜怜一抬手打断他,她似乎很快接受了,转而明媚一笑,
“那先生祝我此番一帆风顺吧。”
长离轻轻勾唇。眼前的姑娘像寒冬枝头一株倔强的白梅,而他只不过是恰好路过,恰好帮她拂去一捧枝桠上的积雪。
至于此后,这株白梅会经历怎样的风霜,是会枝折落泥,还是蕊绽散香,都与他无关了。
但是现在,他会祝她一句:“一帆风顺。”
“借先生吉言,往后我们应该是不会再见了。你为我雇的车,谢了。”温怜怜抿抿唇,看向长离,言笑晏晏。
药童屁颠屁颠跑过来,牵牵温怜怜的手道,“其实我倒是希望大姐姐身体康健,永远也不需要来医馆了。”他虽然有些舍不得眼前这个大姐姐,她人美心善,菜又做得那么好吃…
温怜怜笑了笑,她蹲下身,捏捏药童的脸颊,接着转身出门,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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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风吹拂竹林,竹叶片片,在空中打着旋落在了地上,车行数十里,却忽然在此处停了下来。
温怜怜一路都没阖眼,她在想退婚的计划,也在计算路程。
马车忽然停下,她疑惑发问:“不是刚停下歇过?这离中州还有一定路程呢,怎么了?”
车门外传来细碎动静,马匹也异常地嘶叫。
温怜怜正要去探看为何骤然停车,指尖刚触到车帘,一截刀刃就突然破窗而入——恰从她肩后三寸的位置掠过,扎到侧身车板。
划溅的木屑飞扬,散落衣裙之上。
车夫惨叫声与利刃割去他喉的闷响同时炸开。
温怜怜踉跄跌坐在翻倒的迎枕间。
柄鞘处用的木料是黑檀木。温怜怜凭经验一眼辨识。祖父曾告诉过她,这是官家豢养的死士专用暗器。
怎么会?为什么?!
受惊的马儿没了掌控,带着马车横冲直撞,温怜怜趁机扑向车门。
暗器破空声追着车子袭来。温怜怜压低身子,就着马车急转的势头滚落而下,发簪叮地掉落在碎石之上。
"温娘子想去哪?"
一双黑靴显现在她的视线内,踩碾玉簪残片的声音像是催命鬼的低吟,几双玄靴接连出现其后。
温怜怜甚至来不及多想。对方显然是有目的而来,且杀招连连,就是要取她的命。
她撑地急退,掌心被砺石割得生疼,可抬头刹那,剑锋已贴上她脖颈。
蒙面人似乎并不担心剑下的小姑娘有能力逃脱,轻笑一声,“就当是为国捐躯,到了地下,你若化怨鬼来寻,也与我无关。”
"为何宫里要杀我?若要粮行契书,我都给。"温怜怜一瞬将脖子歪向右侧,试图离那剑锋远些。
她忍不住抚胸呛咳,生理性的恐惧泪水甚至来不及夺眶而出。
“看来如圣上所料,温氏果然没把那件东西告诉她,那她也没什么价值了。”蒙面人后面的人示意道。
"不愧是开国大将的孙女,温娘子真是好眼力,可惜和你那祖父一样,"蒙面人手腕发力,剑锋下移到她的心脉之处,"都明白得太迟。"
剑锋刺开锦缎、陷入皮肉的刹那,温怜怜先听到的是肋骨崩裂的脆响,像暖冬困宥水中已久的鱼儿,冲破覆盖的薄冰面。
剧痛迟了一息随即袭来——心口处像是被火炙烤一般的灼热,转而又被搅动的剑刃索引着坠入万丈寒渊,四肢百骸疼到想让身魂各自剥离。
温怜怜重重朝后跌落,血流从唇齿间溢出,初春的寒风毫不留情,灌透她穿空的心脏。
隐隐约约,她听到一些声音。
“这场雪来得巧,倒是省了化尸水……”有人用靴尖踢了踢她抽搐的手腕。
"一个落魄世家小姐,还真以为逃婚那么顺利。"又有人冷哼一声,"圣上三个月前就批了《粮政新策》,待她头七那日,温氏粮行所有田契都会充作嫁妆入库。啧,此计甚妙啊,朝廷既不费一金一银,又顺理成章,保全了名声。"
“只可惜她爹娘竟如此刚烈,圣上一直想得到温氏世代守护的那件东西,我们的人追杀过去,重刑逼迫之下,他们竟寻机自裁了……”
爹…娘…
心脏痛得不知如何悲恸。
温怜怜涣散的瞳孔映出旋风而下的片片竹叶,恍惚间竟像是看见家中屋檐下随风飘动的片片福纸。那些都是爹娘四处积德行善,为她求来的,代表她名字中包含的祈愿:愿君垂怜,我女福至。
温怜怜指尖动了动,想像平常一样,抬起指尖随着轻快的脚步,拂过一长串的福纸,却只摸到血泊里半融的雪——中州三月的雪,是掺着冰渣的。
原来将死之人,五感最后消失的,真的是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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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这都三月了,怎么还会下这样大的雪?”
飘扬的雪花穿透木窗,打湿窗沿上还没来得撤下来的药材,药童抱来一旁的竹凳,小心翼翼踩上去攀上窗台,低声嘟囔道。
长离正在研磨新采的药草,他恍然间抬头,
大雪静默无声,原来已下了这么久,药材又要再找个好日子晒呢。
许是力道不经意大了些,药钵突然裂开一道纹路,暗绿的草药汁流出,长离垂眸,蜿蜒而出的药汁隐隐约约成卦象——坎为水,六三爻动。
长离心下一沉,是大凶之兆。
除他之外,还有谁碰过这药钵……温姑娘?
"先生!"合紧的木门忽然被撞开,那个叫阿蛮的女侍卫嘶声喊道,她左臂衣衫破碎,皮肉伤痕累累,颤步而来,拼死抓住长离的衣摆,喉管发出气音:"老爷夫人遭遇追杀,小姐呢?小姐有没有...."她随即气力不支,因流血过多晕死过去。
“快,给她止血。”长离夺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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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那时候也下过这样一场大雪,无来由的。
庞大的白霭鸟被长离召唤而来,鸣叫声划破天际,像几百年前一样,带他去见证一场因果。
一场早已注定,无法更改的因果。
少女尸体已被厚雪覆盖。
长离走到她的身边,他不想拨开那层掩盖的积雪,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女,大概已经面目全非。
她很爱美。晨起时会向自己讨要晨露洗脸,会将杂乱的发丝别至耳后。大概不会允许别人瞧见她这副模样。
长离不会流泪,他蹲下身,静默地将手掌覆上那片积雪,为她行安魂仪式。
少女耳垂尚未被完全掩盖,坠着的月白色珠子险些与雪融为一体,险些让人看不清。
长离记起她揉面团时,耳垂下的月白珠子乱晃,曾擦过她的脸颊。以及那时她鼻尖上残留的面粉,衬得她是个娇憨可爱的凡人。
而这个凡人,不久前还活生生得对他笑,现在却死了。
长离蜷起指尖。
他甚至,连葬了她的权力都没有,也不能。真是可笑。
雪势渐渐变小,长离看了少女不知道有多久,一道传音符忽然破空显现,传来的声音急切又激动,
“师父,不终山有异动,盼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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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好大的雪…
膝盖好冷,我这是…跪着?心脏怎么不疼了?温怜怜喃喃道。
“六公主还是这般倔。"提灯太监的鹿皮靴碾过雪泥,溅起的冰碴扑在温怜怜颤抖的眼睫上,“都在宫道上跪了几个时辰了,竟然还没死。”
“呵。”温怜怜无意识冷哼一声,这死后竟然也会产生幻觉。
那提灯太监显然恼羞成怒了,刚想发作,却看见这跪着的人儿忽然像被吓到似的,双手向后撑去,眼神更是惶恐至极。
“猫,有猫,怎么会说人话?!”温怜怜一指在旁人看来空空如也的地面。
她刚睁开眼,一只橘黄色的猫咪就蹲坐她眼前,朝她打了个哈欠,声音如稚童般开口,“你终于醒了,本喵等得都快睡着了。”
提灯太监以为她魔怔了,刚想嘲笑,地上跪着的少女又惊叫一声,“它它它它…”又说话了!
橘猫摇晃摇晃尾巴,怕温怜怜没听清,又重复一遍刚才说的,
“欢迎宿主进入命折,来到十年前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