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隐呼吸停了一节,眉间收紧又舒展开来。
有人在餐食里下毒,他竟完全不知。
她的血可解百毒,想来也是无碍……
今日,她突然发火,是因为餐食里有毒,而他是头号嫌疑人。
外人传言她是个只知享乐的草包,沈隐知道这不是真实的她。
在冰冷的地牢活下来又打江山的人,怎会被富贵迷了眼。
想必她早就知情他的身份,也知道餐食有毒,只是一直暗下不表。
今日的栾花糕却做实了他的别有用心……
难怪发了火……
“依照长公主的脾性,公子是否还能安稳一生呢,还请公子思量。”
当江相得知沈隐入府做庖厨的那一刻,他反而觉得胜券在握。
在长公主的餐食下毒,难逃一死。复国失败,也会死。
不随他摆弄的棋子,更该死。
是友善建议,也是威胁。
“多谢提醒。”沈隐还是那句话:“请。”
江予东眼眸里闪过一丝惊愕,不过世家的礼仪规训多年,并未让他失了阵脚:“告辞。”
话音未落,沈家吱吱歪歪的木板门已经扣上。
对这位不速之客表达了主人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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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东抖抖下袍的泥泞,踏着车夫的脊梁骨,钻进车驾内。
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车夫的脊梁骨上总是累的,在鞋底接触后背的那一刻,还有脊梁骨缝碎裂之声,这都不重要,这时候无声做个有用的板凳才是最重要的。
要是让主人家发现这只板凳有碎裂,一定会把板凳换掉的,到时候举家又得喝西北风
“又被赶出来了……”江逾白搂着那一缕缕苍白的发须。
在前朝,他们萧家不过是个拿着茅杖的武夫,怎知治国安邦平天下。
可无论前朝还是今朝,他们江家昌荣依旧。
庙堂之上的人听话最为紧要,近来,萧凌风很是不听话。
那就找个听话的人来坐这个位置,没想到这位,也是如此不听话。
抿一口茶水,心中愤恨依旧未平,将汝窑茶盏直接丟出窗外。
地上的泥巴还未干透,茶盏落地依旧完好。
待会幸运的孩童将它拾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坐在手侧的江予承及时将热茶奉上,轻敲门板,桐木车轱辘转动,走出这片泥泞之地。
这套华丽的车驾里,软垫,茶具一应俱全,可在行路途中饮茶待客,眼下容纳三个人还尚有空余。
内部柔布锦毯铺设,万年沉香袅袅升起,从鎏金莲样熏炉飞出,温纱软帐用金线绣着细密云脚,随行进轻晃,折射出流金般的光泽。
“父亲,不如……偷梁换柱……”江予承说道,眉心流泻出杀戮之气。
沈隐在前朝无名,大可将原主杀掉,换个人扮做沈隐。
再行复国之事,未来一切就由江家做主。
车驾走出泥泞,踏入凡间喧嚣,待马蹄踏上宫城附近的青木砖,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江逾白点点头,算是认可了长子的提议,他这个长子由他亲手教养,做事待人都挑不出差错,只待年岁更长,他一定能带着江家走向更灿烂的辉煌:
“这次你亲自去,若有意外,予东也是干净的。”
“眼下,将巾帼军拿到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往日世家把持朝政,把持官银流通却又被圣上忌惮,是因为世家手中皆有府兵。
萧家入主庙堂,借整旧朝军风之名,哄骗世家,将兵权上交。
世家之间本就利益分配不均,再遭流寇打劫,已经不复往日荣光。
交权供财,保命离京,是多数世家之选。
江逾白却不屑此道,世家盘桓多年,岂是一个萧家就能打倒的。
如今世家势微,正是因为手中无兵。
江予东一直听着,忍不住开了口:
“父亲,我不太明白……”
“为何我们只能做臣,直接入主庙堂岂不更为痛快?”
“若我们得势,长姐也不必入宫做妾,将那萧凌风囚在府中做掌中物,笼中雀。”
“你难道想让后世说我们江家是佞臣吗!”江予承一道宽袖砸在江予东的脸上。
“然妹和谦弟身上有自己的使命在,你也是。”
若不是家族传承需要时刻留有后手,他根本不屑教这庶子做事。
“是,我知错了。”江予东答道,将后半句咽入腹中。
江家不是佞臣,却已经是三姓家奴。
他不明白为何父亲当初要搁下纣帝的头颅出城受降。
他不明白为何新朝已经安定还要再起波澜。
他不明白为何不带江家离开京城过逍遥日子。
他不明白的太多了……
父亲是天,大哥是撑天之柱。
大哥是长子,承载着江家一切希望。
他是次子,负责执行家族内部分配下来的任务。
譬如,迎娶崔长乐,将巾帼军归于江家。
长乐,人很温柔,对他也很好。
不日,他们就要成婚,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他很满意这个新娘子,很满意家族布置下来的这个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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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城外三里处,沈瑶咬着牙向城门处跑去。
赤脚踩在路上一深一浅,碎石划过脚心也未曾阻止她前进的步伐,向前飞奔将粘满红点子的泥水甩在身后。
今日头七,是沈姨娘封棺下葬的日子,沈隐二人正欲返回城中,途中遇人袭击。
“跑。”
沈隐引来部分杀手,二人分道扬镳。
此处距离城门已经很近了,沈瑶后面早已不见杀手身影。
双脚的草鞋早就被远远丢在身后的泥泞里,她也不敢停下。
动手的是江相的人,那么现在能救他们的只有长公主。
治丧七日未进米水,她其实早就没力气,但她根本不敢停下。
终于在城门关上的最后一刻跑进城内,向着长公主府跑去。
一道烈马从旁边飞出,马鞍上的人及时拉住缰绳,才避免了祸事发生。
沈瑶没来得及躲闪,倒在地上,再想起来却没了力气。
“你没事吧?”腊八从马上跳下,关切询问:“我记得你!当时张贴入选名单后你迟迟未来报道……”
眼前的赤兔马皮色光滑红润,四肢健硕有力,马鞍上的珠玉焕发出红色的光圈。
“将军可否将马匹借于我。”
“你要去何处。”
“长公主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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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府,地牢。
萧凌云倦倦躺在梨花木长榻上,抓起桌上的浊酒缸,一饮而尽。
下毒之人下毒被发现后,见没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个人换了更为致命的毒药。
是不怕她发现,甚至怕她发现不了。
那个人想害她,还想害沈隐……
沈隐知道她的血可解百毒,若真的想杀她,直接拿厨房砍大骨的菜刀反而来得更快……
春卷已经查到那种毒物,只有赵家属地还在种植。
江家又常常去永玉坊……
综合以上种种,沈隐不一定是坏的……
但赵家和江家难逃干系。
自己居然下意识先入为主。
自从他出现在府中。自己的脑子居然越来越不灵光了……
沈隐那日后就同管家告假,回家治丧多日,久未归府,莫不是被她吓到了……
萧凌云想到此处,已经接连懊恼了好几日。
“是你吧,纪执徴。”
眼前木架上的人血迹淋淋,萧凌云这几日在地牢里喝了几顿酒,纪执徴就挨了几顿打。
地牢里本就阴冷,纪执徴热血淋身,不同日的血痂在身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暗红。
这是对背叛者的惩罚。
“啊——”凄厉的叫声从纪执徴的胸口吐出,连带着血块。
“我待你不薄……”萧凌云眸子里闪过一丝不忍,转瞬即逝。
沈隐入府后,长公主的餐食就有毒,他看起来是唯一的变数,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自沈隐入府那日起,纪执徴就常往灶上跑,他一向远庖厨。
那次宵夜,沈纪二人不是第一次见面……
与江家有来往的,还有纪执徴。
这是春卷近日才查到的事。
“长公主……可知,我其实……真的……很……不喜欢……抚琴。”纪执徴说道,嘴角的血沫成股流下。
那日赵家的人找到了他,给了他一笔丰厚的银两,足够他下辈子不用靠抚琴为生。
“供人做乐……哄人欢好的日子……我早就倦了。”想到此处,纪执徴变得狰狞,血沫溅到地牢砖面上,红色很快与其余黑色融为一体。
从小生于风尘,日日习艺待有朝一日献予恩客,直到五指布满血痕,老鸨才会勉为其难的喊停。
不抚琴作乐,轻则断食,重则棍棒。
奇怪的恩客日日都有,或是浊酒淋身,或是坠入污粪之中,都是常事。
长公主算是好的恩客,却也是只是恩客。
恩客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就能喜欢那个,只有银两才能保他下半生无虞。
“抚琴是你谋生的手段,做饭是沈隐谋生的手段。”
“二者都不可耻,背叛才是可耻。”
春卷来到门口,欲说些什么,萧凌云见状,起身离开。
“你以为……那沈隐……他也并非……纯良!”
“那不是更有趣了吗?”萧凌云抓住酒缸口,在空中转了几圈,从手中脱出。
酒缸在纪执徴的双眸里由小变大只在顷刻之间。
当酒香扑鼻之时,擦过纪执徴腋下,砸在墙上四散开来。
纪执徴吓破了胆,径直昏了过去。
每次有新兵入营,老兵总会以此招进行恐吓立威。
长在温香暖玉里,怎知外面的风霜。
无用……
“什么事。”萧凌云瞥了一眼,污秽是不用过多的目光注视的,抽走帕巾,细细擦干指缝中的酒渍。
春卷答:“腊八来了,有要事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