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想听实话?”布好碗筷,沈隐双手置于身前,微微躬身。
“沈郎擅长说假话?”
“并不擅长。”
“那先说假话吧。”
“长公主身体不适,若醒来第一时间能看到糕点,想必心情会舒畅许多,也有助于身体康复。”
自沈隐认识她起。
第一次见面,她被疯妃子吓到,是用一块糕点,修复她脆弱的心灵。
第二次见面,她被捅的失去力量,也是一块糕点,让她重新燃起继续战斗的希望。
长公主一发病,连一向沉稳的春卷宫令也乱了手脚,想来病来如山倒。
期望她看到糕点,能扫平病痛,气血得以复充。
这其实算是实话。
沈隐有时候也会想,自己做的糕点很是普通。
是她生来坚毅,无论有没有糕点,都能重新站起来。
可是这是沈隐不愿意面对的,若是长公主以后有了更好吃的糕点,是一定会把他换掉的。
所以这算假话,无论有没有糕点,长公主都会重复往日荣光。
因为她是萧凌云。
“那实话呢。”萧凌云慢慢嘬着碗里的清粥,虽是清粥,但是粟米搭配骨汤熬煮,唇齿留香。
温热的米汤下肚,整个身子也暖和了不少,心情自然舒畅。
沈隐拎起衣袍一脚,双膝下跪,躬着身子作揖:“长公主切莫动怒。”
萧凌云倒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是不是平时为了威严太过可怖。
醒来到现在,他已经跪了两次了。
既然胆子这么小,为何还要毒害她。
今天的这碗清粥,还是有毒,是万骨枯。
要不是怕打草惊蛇,她真的想把眼前的小白兔生吞活剥了。
“但说无妨。”
沈隐作揖:
“宫令说,长公主总是贪睡,若一觉睡到天亮,就不能按时服药,身体康复得慢。”
“将糕点放在床前,香味能带着公主醒来。也能按时服药。”
春卷真是煞费苦心,不过是实话。
在睁眼之前,她确实被这阵香味带回现实中。
……
萧凌云憋了好长的一口气,将发黑的苦药一饮而尽,整个头皮都快舒展开来。
“现在可以吃糕点了吗?”
果然,少女眼眸里重新焕发出光彩。
沈隐不自觉笑了,将食盒打开,少女脸上的笑意一扫而净,冷若冰霜,双眸如利刃势要吃人。
原本和缓的空气,在此刻深入地心,透骨刺寒。
舒缓的头皮在此刻结成一团,五雷轰顶,万籁俱寂。
萧凌云第二次见到宫女姐姐,就问了她的身份:
“以前在尚食局当差,因手脚不利索被管事所厌,贬来掖庭做照顾先太妃。”
掖庭里有先帝的妃子,不得宠的妃子,未被宠幸的妃子,还有被贬斥的宫女。
宫女姐姐的说辞没有破绽,她也从未起疑。
宫女姐姐的手里的糕点好吃又不腻,只有心地至真至纯的人才能做出。
这样的人即使因管事不喜蒙尘,也该有出头之日,居然困在掖庭照顾后妃。
除非宫女姐姐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她离不开。
当春卷把沈隐的身份调查结果呈现在她的眼前:
——前朝遗孤,被记作公主养于掖庭。
——江相常现永玉坊,似共谋复国。
她竟然从未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自己最近真是犯糊涂了。
沈隐是前朝遗孤,是那个会做好吃糕点的宫女姐姐,是老友。
她对他而言一直是明牌,他却从未主动前来坦白,多重身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既然知道她的身份,故意扮做庖丁入府下毒,看来他是站在江相那边了……
他还想着复国,没有脑子,更是罪无可恕。重重叠叠的罪行在萧凌云心中叠成一座耸入云端的高塔。
好久没有这种失控的感觉了……
五指钳住他的下巴,将他整个人拎起丢在桐木桌上,脸贴着桌面。
夜深了,有些泛凉。
她向来对男人没耐心,指间微微用力试图在指缝之间找回熟悉的掌控感。
沈隐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昨日在浴桶里,她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想杀了他。究竟是为何,是她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吗?
他根本无力继续思考,大脑失去气血供养,快要昏厥。
不想抓伤眼前的女子,凭着最后一丝理智,用尽全力拍打着桌面。涨红的脸上滑过一滴清泪,悄然落入她的心间,拨动心弦,竟生出了不忍。
“长公主——”纪执徴再次不合时宜的出现。
万森之王的爪子控制住男人的脖颈,轻抬眼皮,露出眼底的幽光,足以在深夜里震慑所有靠近狼群的敌人。
一声狼哮,是对所有弱者最后的警告:“滚。”
萧凌云松了手,将男人从手中丢出,弃如敝履。
他的额头重重撞在一旁的木架上,鲜血直流,木架也在摇晃了一阵后仓惶倒地。
纪执徴早就吓坏了,扶着门框边想逃,却双腿失去知觉,跌坐在门边。
沈隐率先先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来不及擦去额角的血丝,带着惊吓过度的纪执徴离开此地。
“诺,小人告退。”甚至还完整行了礼。
……
——————————
公主府,伙房。
纪执徴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平静。
他们总说长公主有阴戾之气格外可怖,他一直是不信的。
第一次见到长公主,是在长安街上。
纪执徴从小流落风尘,整日练琴吟诵献于贵人家。
乐倌倒闭后,他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卖艺谋生。
民生多艰,根本没什么人肯施舍银子——这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山流水。
长公主的车驾恰好经过,撩起车帘,潺潺琴音流入她的耳畔,她探出头来,嘴角噙着笑。
将他带回府中,整日饮酒作乐,好不自在。
她不因他错音而责罚,总是执杯含笑听着,偶尔兴起,也会随他的琴声吟诵几句,清新的声音如泉水般流过纪执徴干涸的心间。
她待他温和,却也疏离。
无过多情绪流露,也无古怪癖好。
她很少发过脾气,即是偶尔,也只是小惩大诫。
她像是一抹清冷的月光,在寂静的夜里普照众生,难以靠近,却也不会灼伤他人。
在纪执徴心里,长公主就是那月殿嫦娥。
“沈隐,我再也不同你争了。”
“这福气我实在无福消受,长公主实在太可怖了。”
两杯温酒下肚,纪执徴才得以说出话来。
“其实长公主人很好。”沈隐一直神态安然,脸上也没有恐惧之色,当下正借着烛火,清理额角的伤口。
“叩叩——”
伙房外,有人找。
“夜已深,不会是是长公主有请吧?”纪执徴想到此处,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
沈隐一如既往的镇定,起身前去开门。
……
——————————
永玉坊,沈家院中大雨倾盆,狂风大作。
黑色棺木前几盏烛火被发狂的秋风打得幽微不明,正如沈瑶和沈隐的未来……
随着沈姨娘的故去,开始独自面对第一波风雨。
“表妹,节哀。”江予东说道。“姨娘的事,我也很难过。”
若论亲缘,沈姨娘与沈氏是姐妹,江予东与沈瑶是表兄妹。
在沈姨娘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气之时,沈瑶奔出永玉坊,去长公主府寻沈隐。
再回来,江予东已经在此处了
是不请自来,他主动帮着一起处理沈姨娘的身后事,奴仆代劳。
正如他的露面,代表了江逾白的意见。
屋檐外狂风已停,但依旧阴雨绵绵,给整个院子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阴冷的湿气在叔侄二人心头缭绕。
“家父上次同沈淑仪商量的事依旧做数。”江予东作揖,垂头抬袖之间是不染世沉的书生气:“还请公子多加思量。”
沈姨娘在宫里的封号是淑仪。
“江公子不必再来了。”沈隐没有思考,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与舍妹只想平凡一生,不愿再高触那庙台边角。”
这是他早就下定的决心,沈姨娘母家与江家有一层姻亲在,江相时而会带沈家族人前来卖弄亲缘,故而沈姨娘才一直摇摆不定。
沈姨娘已去,他也能将实话吐露出来。
“公子可以再……”江予东也不恼。
沈瑶堵住了他的打扰:“若不是你们一日复一日的打扰……”
“娘也不会郁结于心,才刚过上好日子就撒手人寰。”
“希望她九泉之下不再为我们烦忧,江公子”
少女跪在灵前,双手合十,对早逝的母亲寄予哀思。
将额前的碎发高梳起,系上白色丧带,泪珠直直往下掉,掉下的是哀愁,留下的是刚毅。
在复国这件事上,她和沈隐的想法是一致。
江相曾许诺,若复国成功,她会像当今的长公主一样尽享奢靡。
长公主的日子算什么奢靡,入城之前她可以舞战场波涛,看阴谋诡谲。
现下却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府邸里,看软绵无力的歌舞,当真是无趣。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当巾帼军的威名传到掖庭之时,她心中的猛兽怒吼着:
她想向他们一样,执剑护天下,实现自己的抱负。
沈隐站起身来,准备送客:“请。”
江予东叹了口气,场面僵持不下,无奈跟着他的指引走到门口。
眼神示意周围的随从,皆识趣后退,在沈隐与他的周围空出一段距离。
“不过。”江予东前准备进一步说些什么,沈隐躲开,对方抓住他的肩膀,附耳倾声说些什么。
沈瑶一直跪在黑色棺木前,脸上的泪水奔流成珠,不曾向后看。
院中二人远远望去格外亲昵。
……
“听闻公子在长公主府上做庖厨。”
“只是不知,若长公主知道公子是前朝遗孤,一直在她的饮食里下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