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隐牙关死死咬着唇内软肉,不让别人看穿他的脆弱与不安。
抬起头就对上纪执徴的眼神,一场争夺在二人之间悄然打响。
“好了。”栾花香从这乱局中抽离:“去那边。”
她抬手随意一指,是那排高大的梨花木架处。
琥珀色的瞳仁里流露出不解,但仍依言走了过去,
纪执徴拍拍手,流水的侍从从屋外闯入,将长公主作画所需要的工具布置好。
原来,她想画我……
纪执徴竟早已知晓她的心思……
“郎君。”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轻飘飘的羽毛有意无意扫过他的耳廓,忽远又忽近:“似乎不太会读书。”
“长公主,郎君们是不会这样读书的。”他的双手早就汗淋淋,手指无措地搓着墨色锦袍,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摆弄着他的动作。
“那也没有女郎大晚上不睡觉在书房临摹郎君的。”
萧凌云的手离开了他的腰窝,裙裾滑过光滑的地面,在画架前坐定后,眼波流向纪执徴,唇角含笑:
“徴郎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西厢记》”纪执徴拨动琴弦,潺潺琴音在他指间流泻而出:“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弯腰,在你的左侧高处。”这次她的声音转向沈隐。
沈隐往左侧看去,心神稍定,得以打量起书架上的典籍。兵家谋略,诸子典籍皆林立其中。上面的绳结都有不同程度的断裂。
《西厢记》倒是完好,像是从未翻阅过。
都说长公主整日缠于靡靡之音,看来并不真切。
外人总说这位长公主沉迷荒淫享乐,光今日相处下来,可知她不是草包。
长公主府从外面看起来修得富丽堂皇,实则都是挪用宫里的老物件,缝缝补补,刷层新漆掩盖内里的破败。
比起世家一族的奢靡,长公主府只是小巫见大巫。
一开始管家让沈隐准备中午的膳食,他还担心时间不够,无法按时完成任务。
外界都传长公主整日大鱼大肉,顿顿山珍海味,若是沈隐一个人来准备,他需从日出开始备菜。
没想到管家让他做三道菜,有荤素搭配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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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兄想做张生?不知崔莺莺何在?”沈隐忽然开口问道。
纪执徴停下抚琴,来到长公主身侧,手执徽墨在砚上徐徐化开:“看来沈兄也想做张生,甚是有缘。”
“可惜长公主不愿作崔莺莺,纪兄与张生并不相像”沈隐徐徐道来,后面一句声音重了些许:“倒更像那郑桓。”
在《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一段佳话。
郑桓与崔莺莺有婚约在前,知晓崔莺莺困于白马寺没有出手相救,事后却在崔母面前挑拨崔莺莺同张生的关系。
是个柔弱无能只会背后行事的小人。
萧凌云笔尖停在砚台处,抬眸打量着他——沈隐鲜少主动开口,更不必说这暗藏机锋的言语。
纪执徴倒是不恼,深情的眼眸落在长公主脸上:“你怎知长公主不愿,月殿嫦娥,见之敛衽,霓裳掩面避清辉。”
“长公主不似嫦娥,会有新天地。”沈隐答道,像是确有其事。
她喜欢栾花,自会绚烂一生,不似那崔莺莺困于情字。
“我竟不知,我还有别的天地。”萧凌云挑眉,目光流转:“那沈郎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孙子兵法》”沈隐似乎已经适应了她飘忽不定的注视:“提携玉龙为君死,报君黄金台上意。”
“想不到沈兄有如此抱负,竟拘于鼎俎之间。”纪执徴闻言轻笑,眉宇间的不屑意有所指,连带着似有若无的音调。
“君子远庖厨,徴郎出身风尘也并非君子。”长公主声如碎玉,微微蹙眉,手上的笔锋更快,已经描摹了大半风采。
纪执徴从善如流,当即向长公主微微欠身:“是在下失言了。公主勿怪。”
“我没有怪你。你该请求沈郎宽恕。”长公主抬眼,眼神掠过纪执徴,最后落于沈隐那细长的腰线:“沈家郎君脸皮薄,经不得玩笑。”
“沈兄勿怪。”纪执徴不得不起身来,对着沈隐正了神色作揖,眼底却仍挂着笑意。
……
谈笑之间,天光已经大亮,三人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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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该起了。”
……
“长公主?”
虽说到日出之时才就寝,如今已经日暮西沉,内室里的人还在沉沉的睡着。
过了许久,内室的人影没有晃动,春卷开始慌了,掀开珠帘纱帐。
“来人,宣太医!”春卷赶忙将手背搭在软额上,滚烫已经烧起来了。
萧凌云蜷在榻上,额上布满细细的汗珠,红气浮于表面,内里却若宣纸般苍白。
萧凌云感觉浑身上下的全部骨头被丢进车轮滚轴里来回碾压,来回厮磨: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冰酥酪了……”
……
“还好,是来了月事。”春卷将手中的汤药吹凉,才送到长公主唇边,眼尾的泪痕还未风干。
闯进内室,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中毒了,竟然还是遂了那些恶人的愿。
直到太医诊治是腹泻加月事来潮,悬着的心也能放下了。
月事随腹泻而来,久经沙场的女将军也遭不住,何况这几日萧凌云作息也不甚规律。
她倚在榻上,身后垫了软垫,最疼的那阵已经过去,脸色还是如纸一般的白。
昨日还喝了些酒,头皮还阵阵抽得发疼。
萧凌云点点头,轻启朱唇,将难闻的汤药吞下,脸皱成一团。
“嘶——好苦。”双唇止不住的颤抖,揪起头筋,瘀血阻滞更疼了,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记得把我病了这件事传出去,下了这么多毒,我身体没问题,他们该起疑了。”
“诺,既然公主病了,其余的事我会看着安排的的”春卷又舀起一勺,仔细吹凉。
面前的女子懒懒靠在软垫上,往日英气不见。
“还有,太医临走交代了,这几日长公主的饮食还需节制。”
“让厨房做些糕点来吧,实在太苦了,春卷姐姐”萧凌云额头倚在春卷的肩头,倔强的小牛顶着牛角撒娇。
“春卷姐姐去忙吧,能不能让沈隐来喂药,他好看。”
数月前,萧凌云才知晓春卷的年岁,竟然比她还要长上两岁。
“公主是嫌我面丑了。”春卷故作扭捏,转向一边。
“春卷姐姐是我见过第二好看的人。”
长公主额前的青丝浸满湿汗,春卷将青丝挽至耳后,才将难闻的汤药奉上。
长公主病了,才会流露出些许少女娇俏之音,其实她也才桃李之年。
“那第一好看的是谁?是那个会做栾花样蜜橘馅的宫女吗?”
萧凌云点点头,算是默认。
“好,长公主先把药喝了。”
……
春卷来到灶上,从鞋履到头冠打量起庖丁。
沈隐正在烧柴火,碳烟染黑了他的脸,肩上的汗巾黑白相间,随意搭在腰间。
这样的儿郎,军中有许多。
长公主怎么就看上了他,实在不解。
许是他身形高大,宽肩窄腰看起来就气血充盈。
许是眉目含情,专注于柴火之时,乱窜的火焰在他的眼眸里却写出了新的篇章。
就是用这些,才迷惑了长公主,那很可怖了。
“宫令有事?”沈隐来到她面前作揖。
春卷算是长公主的管事宫令,除了管家和长公主,她的身份最高,下人见到都必须尊称一句“宫令。”
“长公主想吃糕点了。”
“那我这就去准备。”
“还有……”春卷叫出他:“在这长公主府里,公主为君,阁下为臣,君臣之别犹如云泥。”
“长公主是要翱翔九天的凤,郎君只是地上的泥瓦,推翻旧墙,就会淹没于青苔间。”
“行事需有分寸,望郎君谨记。”
沈隐心中下沉,躬身作揖:“诺,多谢宫令提点。”
他早就明白,但轮到从旁人口中道出,刺耳,沉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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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凌云沉沉睡了一觉,天光大暗。
醒来时内室里只点了一盏烛火,勉强可以看到内室布局。
一道人影跪在屏风后,躬身随时准备侍奉。
萧凌云勉强坐起身来,床头放着食盒,抬手正欲推开食盒。
“长公主醒了?”沈隐出声打断了她:“宫令离开时交待了,要提醒长公主先用膳,服药,最后才是吃糕点。”
“清粥最是暖胃,一直在院里热着。”
萧凌云从床上站起来,坐在棱花镜前,打理青丝:“你在管我?”
“小人不敢。”沈隐答道。
“那便听你的罢。”萧凌云顿了一下,沈隐正欲站起身来,往院中走去,她接着说道:
“不过,你就一直跪在屏风后等候?你跪了多久,是宫令逼你的吗?”
沈隐在她面前一直像只野兔,虽然有獠牙,但胆子不大,随意撩拨兔耳朵就泛红。
上次提醒她不要吃冰酥酪就碰了瘪,这次应该是春卷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命令,才会出言提醒。
不过他提醒的一直也没错,要是昨晚没吃那碗冰酥酪,今日月事来潮也不会那么疼。
可是萧凌云实在不太喜欢这样被人管着,春卷有时心疼她,会出言提醒,也只敢点到即止。
她的尾巴没那么好顺。
“男女有别,未得传召,小人不敢擅入内室。”
沈隐倒是知分寸懂进退,缭乱的青丝在一遍遍梳理下恢复往日顺滑,随手挑开首饰盒,根据今日心情,挑选合适的玉簪。
扎起大半青丝盘于右耳后,取梨花簪插入固定,独留一穗从前放下编成两股辫,从从容容又不失少女的娇俏。
待她整理好发型走出内室,沈隐已经在前厅摆好碗筷。
萧凌云不解,发出心底的疑问:“既然不让我先吃糕点,为何将食盒放在榻前。”
明知道她喜欢吃糕点,故意送到榻前,又吃不得,很是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