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财脸上有些挂不住。
他刚差人去找高顺,这群蛮夫就冲过来讨说法,现在蛮夫们是暂且压住了,外头高顺娘子又叫嚷开来。
不等高顺娘子再喊出声,于财已经招呼张三把高顺娘子拦下。
偏高顺娘子是个悍妇,且早看张三这种狗腿不顺眼,一把推开张三,扯着嗓子喊:“于财!不是你让我姑给你打听事儿的时候了!你别忘了你庄子管事的职位怎么来的!”
“今儿你不说清楚,回头我就跟我姑告你一状!”
于财气得发昏,完全不敢去看王希音的脸色,这高顺娘子哪用等到回头,现在就在告他状了!
“叫她进来。”王希音施施然坐下,想续口茶,又觉得空气憋闷脏污,乐书立时意会地撤走杯盏,任由那眼明心亮的下人接了过去。
高顺娘子仰着头走到人群中间,她实有孤勇,被一群男人眼光盯着,也丝毫不怵:“小公子,方才你说对我家狸猫偷米的事儿好奇,我才让你看了请仙礼,如今烧了狸猫毛,那畜生就不会作怪,这事儿已经结了,你抓我男人是个什么道理?”
王希音道:“既然看稀罕,自然要看透彻,了解了解事情本原,哪里用得上道理。”
高顺娘子哽住,小主子耍赖,做下人,还是下人家人的哪里敢有二话,只是高顺娘子不想这么认栽,今日让于财无缘无故地抓了高顺,明儿个自家出贼的消息就能传进国公府,影响姑母在主子面前的信任才是大事!
面前这个能驱使得了于财的小公子,她心里也能将对方的身份猜出个一二,但是比划比划年纪,高顺娘子一时不知这人是自家姑母提到过的哪位主子。
是以,高顺娘子顺了口气,又柔又屈地道:“来龙去脉都已跟小公子说了的,就是那狸猫作祟,落毛儿的缸也给您看过,我家男人成日上工,我也从不拿丢米的事说与他,您别拿他凑趣。”
能屈能伸,也是个人才。王希音对高顺娘子多了几分兴趣,但也只是兴趣,她用下巴点了于财,问:“高嬷嬷的内侄在哪里上工?”
这话问的有意思,小主子直接点明了高顺的靠山,显然是不想高顺娘子含混过去,于财咳嗽一声,回道:“依着府上规矩,只跟高顺签了身契,日常在庄子理一理农活,旁的还没有叫过他。”
官场忌讳结党营私,对待自家下人也会避讳几分,尤其是高嬷嬷在蒋夫人身边极为得力,蒋夫人有心抬举她家,早就让这一家子去府里享福,哪里还会让他们在庄子自说自话般地抬高门楣、耀武扬威的?
高顺娘子急了:“老于叔,我男人开春就被府上委以重任,你没叫过不见得府上没叫过!”
“我是庄子管事,府上就是叫人也得透过我叫,不然便宜谁都说自己去了府上,庄子岂不乱套。”于财毫不示弱。
两人且僵持着,外头有人喊一声:“高顺抓来了!”
人们自动分出一条道,就见三五个甲兵押着高顺和一个蓬头垢面的瘦弱男子进了院落。
“我们在南山坡的山洞里找到这二人,一并还有半碗米,都给主子过目。”甲兵将高顺二人推跪在地,向王希音汇报。
高顺娘子大惊失色,冲过去不知道是想扶起高顺,还是想给他一巴掌:“当家的,你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
王希音让人把高顺娘子拉开,浅淡道:“说说罢,你家这半瓮的米都拿去给谁吃了?”
高顺没有抬头,而是伏跪在地,瑟缩不已:“一切罪责都是小的过失,请公子开恩,放闵生一马。”他又说:“十二年前,小的与闵生相识结伴,而后南迁,闵生征兵入伍,我们失了音信。去年末,闵生才打问到王家坳,可他右腿难支,村里没有余富地方安置,小的就将他安置在南山洞中。”
“闵生不做那鸡鸣狗盗的行当,才将自身过得万般凄苦,是小的执意隐瞒,原想着只拿自家粮米救济,当不得事,却不料还是犯了错。”
“自家粮米,”王希音冷笑一声:“你是觉得你拿自家东西理直气壮,怪我等多管闲事了?”她让王定揪起高顺,强迫他看向自己:“你家东西哪来的,你比谁都清楚,若是有骨气,砸了你那高人一等的门楣,跟你相好去山洞刨土,哪个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监守自盗,卖弄玄机,”王希音对于管事道:“庄子上是什么规矩?”
于财迟疑:“这……”高顺最大的错是弄出一个狸猫偷米的把戏,让村里流言四起,单论他拿自家米养活外人,实在算不上什么事儿,于财脑筋一转:“高顺扰乱民心,私通外人,当禁闭十日,罚五月例银。”
这罚的不算轻,但也说不得十分重。
王希音明眸微眯,到底点了头,道:“外人一并查明,王家坳再不是铁桶,也没有随便什么人都能钻山洞的道理。”
于财的后脊瞬间发紧:“公子说的是。”
眼见事情理完,高顺娘子似乎还有些头脑不清,她忍不住多问一句:“小公子如何知道,是高顺偷的米?”
这话一出,周围人都看向了王希音。
就连那些闹事的莽汉也忍不住好奇起来。
王希音可以无视高顺娘子的诘问,但她对这个爽利勇敢的女子有些欣赏,是以她目带怜悯地回道:“王家坳说得出名头的人家,你高家怎么也排得上号,只是野猫到底是畜生,看不懂门楣高低,就想着如何取食。便是真有野猫知道你家富庶,也没有不吃前头人家善食,偏爱钻你家封死米窖的道理。”
“再说你烧毁的猫毛,齐整整一簇,好似落在那里就是叫你拢了烧去的,畜生落毛如何会这般规矩。”王希音低声道:“更何况窖门上没有猫爪痕迹,偏门旁留的指痕既粗且深,你和你婆婆都不是那魁梧的人,进出米窖应当自如,何人出入米窖不被你婆媳二人发觉,又不太顺畅呢?听你说高顺开春就领了好差事,当是不常在家的,早出晚归,顺几碗米对他来说最简单不过。”
“这世上哪那么多妖崇作祟,多的是人心不古。”说罢,王希音挥挥手,让人把高顺娘子一行人带了下去。
众人要被驱散之际,有个怯弱的声音颤巍巍传出来:“小公子,俺有个祖传的银绣球没了,俺兄弟说是被金陵地仙收了租子,叫你说,那也是被偷的么?”
说话的是个十岁左右年纪的瘦弱童子,赖疤头骨架子,一双清亮的眼睛紧张地看着王希音,脏兮兮的脸掩盖不住他的期盼。
王希音嘴角微勾,却没什么笑意:“你们的官司,我却断不得,去找你们赵小爷吧。”看着几个人对童子虎视眈眈,她没忍住又加了句:“倘若你觉得地仙收租有益,何不就当自己纳了贡品。”
打发走了那些人,王希音就看见于财还在探头探脑,她招了于财进来:“又怎么了?”
“大小姐,”没了旁人,于财不再以“公子”称呼,他苦恼道:“庄子不好管,原是有这些左性的人,现在又来百十号汉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小的万死难辞啊!”
王希音垂眸,她在想自己今天请命到庄子,到底是随性之举,还是被母亲、兄长推来的。
百十号略有建制的男丁不是小事,且能堂而皇之地进金陵大城,聚集在王家坳,可见里面是有王家手笔。二叔王夺城在边关的日子不容易,,外面缺兵打不出成绩,又要被圣上责骂,偏圣上还想推行仁政,不肯大肆征丁,镇国公府想使些手段都不得。
难不成,兄长是想把这些男丁化为己有?
千人不难得,难得的是这些人是那赵姓少年沿途征召,还稍加训练的。
刚才高挑个子男人出口就是“百夫长”,这队伍当是沿袭着兵制,能留下的都有价值。
想到母亲和兄长举重若轻的话语,想到王岙随手点了王定跟随自己到庄子,王希音才品出一些味道。
也许他们没想自己做成什么,只是要透过自己或者王定,去看一看这些男丁是否堪用。
王希音打开折扇摇了摇,日头略沉,此地不能耽搁太久。
于财只是庸才,甚至还有些滑头,管管庄子人事可以,挑重担还需考验。
莹玉般的少年郎合上纸扇,道:“那就留王定在这里守着吧。”
“大小姐您……”让大小姐自己回内城也不合适啊!
王希音看他一眼,于财立时低头退下,他知道当自己求情的一刻,有些信任连同责任都被自己推掉了。
“王定,”王希音轻声道,沉默的武丁上前抱拳:“那个姓闵的你亲自去审,再派人去亲近体弱明智的,剩下的让于财以酒肉待之,凡违纪者严惩。”
“三日内不要叫他们想到旧主,三日后带其中最与你亲近的去城外,叫他跟外面的兄弟团聚。”
王定迟疑:“公子命小的看顾小姐。”他如何能留在庄子,放任王希音自己回城。
王希音挑眉看他:“定乃匹夫否?”见他还想坚持,她沉吟一句:“别忘了,你家公子的王也还是镇国公王氏。”
……
梁钧在春色涌动的厢房里如坐针毡。
只是客居房舍,便有紫檀木雕的各式家具,暮春时节热气刚刚起劲,已经换上了轻薄的窗纱,进来递水换茶的丫鬟小子身上也是崭新的春装,茶水糕点无不精致高雅。
这一派祥和奢靡之景,无论如何也与边关苦战的将领联系不到一起。
当初大齐灭国,都传镇国公府是齐王朝最后一根脊梁,若非镇国公世子王守城帅兵抵抗,最后战死淮河,也许齐炀王还能苟延残喘几年。
前世他同赵晋之在风雨飘摇的大齐找不到容身之处,最后被迫归顺燕国。
燕国乃异族王朝,梁钧和赵晋之顶着齐人脸孔在燕国受尽屈辱,赵晋之入内阁之际被奸佞陷害,遭受宫刑,不堪痛苦而死。
在外统兵的梁钧强忍悲痛,掉转枪头拼回燕京,借着燕王庭迭代的混乱,刚想有所作为,就被齐妃骗进宫烧杀。
是以,甫一从自己年幼的身体中苏醒,尚未想明白自己遇到何等奇遇的梁钧,在着手解决掉眼前险境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到南齐投靠镇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