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音了然。
休说一般平民不会往镇国公府的庄园附近徘徊,就说聚居在王家坳的人,谁不会对高嬷嬷的家人高看一眼?
没点胆色真不会对高家下手。
想到进村之前见过的那只小野猫,王希音又问:“村里野猫多么?”
“还是有几只,”说到这个,高顺娘子很是不满:“现在日子好了,有些人是真忘了过去的苦,非得去喂那起子畜生,要不是让它们寻到味儿,怎么会作践到我家里头?”
见王希音和乐书都很好奇,她“嗐”了一声:“还不是前头那院的老姑娘,说是侍奉过主家老夫人,多少求亲的都拒了,自己在家诵经礼佛,其实也算是清静,但耐不住她总在门口给畜生喂食,你说这是给畜生行了善事,但遭罪的是我们乡里乡亲啊!”
乐书点头:“还真是这个理,那你没跟这个邻居说一说么?”
“怎会没有,”高顺娘子气头明显上来了:“开始只是觉得野猫叫嚷烦,念着她是老姑娘,家里派我一个新媳妇去说的,咱也不失礼,拿了点子山货去的。结果人家正眼都不看你一下,只对着佛像念叨,拽文拽字的,咱也不知道是不是骂咱。”
“但里头几句话我是听明白了,人说老夫人生前最爱猫,喂猫是给老夫人积阴福呢!”
王希音没什么表情,乐书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老夫人是在南迁时病逝的,那会儿王希音还不到记事的年纪,后又因着胡氏的缘故,家里没有隆重纪念老夫人,只是在佛堂立了牌位,几年前划定祖坟的时候,给老夫人立了衣冠冢,清明忌日念一嘴罢了。
府里是这个情形,下人只会比主子更避讳,一般不会主动提老夫人。
这个人当是故意拿老夫人的喜好和积福说事,她必然知道高顺家背后是谁,这番话不是说给高家,是说给蒋夫人,说给世子的,她在埋怨世子不孝!
坦白说,镇国公府的日子过得还没有大门上的匾额那般阔气,尤其是王希音二叔镇守西关边陲,境地十分危险,且王夺城也不是百战百胜的战神,凡有失利,镇国公都要被拉去圣上面前遭一回难。
这些事原是传不到内院妇人耳朵,只是蒋夫人主持中馈,对家中风向把握十分敏锐,王希音自然也会跟着听几耳朵,明白为何胡夫人如此不堪,家里人还要恭敬待她,后面更是让小胡氏进来搅。
实在是胡姓二女代表的不只是西域国的势力,还有圣上对镇国公府的威慑。
“这是个忠仆。”王希音无视乐书的神情,轻叹一句,不等高顺娘子接话,她转而道:“现在人少些了,我想看看你家放米的地方。”
高顺娘子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想到那五个大钱,又很快应承下来。
与大户人家专门的粮仓不同,高顺家却是把米面放到了灶台旁边一处半人高的暗门里,那是在砌墙时就辟好的暗格,密不透风,每次都要躬身进出,里面是预埋的大缸。
“那畜生的毛就是落到了这个缸里。”高顺娘子指着一处说。
狸猫毛已经在刚才的仪式上烧掉了,米缸周围也清理过,看不出其他痕迹。
就在乐书以为王希音没什么兴趣时,她的小主子已经俯下、身去看暗门的某处。
接着,王希音道:“前头那家人可曾养猫?”
高顺娘子摇头:“成日说老夫人爱猫,她自己却不曾养,无非假慈悲罢了。”
王希音了然,又问:“你家男人现在是做什么的?”
高顺娘子不愿意说,直接道:“小公子,我们已经做了法,想必那畜生不会再裹乱,这点小事你看个乐呵就是。”
乐书不满她的口气,刚要说话就被王希音止住,王希音分毫没有被冲撞的不快,道:“也是,我们打扰多时,告辞。”
出了高家门,围观的村民已经散的差不多了,乐书悄声问:“小姐,要去看看那个惠盏么?”
刚才主仆都没有问前头人的名讳,不过王家坳本就不大,未婚且供奉老夫人的,怕是只有惠盏一个,倒也不用多打听。
王希音思忖片刻,目光从高顺家的门头望去前头那家,与高顺家相比,前头那家显然素净得可以称得上简陋,一般人家住进房舍,再没有多余的钱也会埋块小小的石敢当来镇宅,这是对自家平安生活的祈愿。
然而前头这家人什么都没装扮,若非知道蒋夫人分配的房舍都住满了,只看外面还当里头空着。
她看着高高的墙头和简洁的门面,缓缓摇了摇头。无论这个惠盏出于什么目的,只看她在村里拿老夫人的名头做事,就已经绝了她自己的安生日子,王希音没有倾听惠盏与老夫人主仆情深,或是其他苦衷的兴趣,即便这个老夫人是她嫡亲的祖母。
因为她的利益必是与镇国公府同在的。
“王定,”王希音轻声道:“带我去庄子茶室,顺便告诉于财,立时来见我。”
王定抱拳,一个哨声,旁边出来两个抬着轻轿的力夫,王希音从容坐上,那轿子很快消失在乡路尽头。
乐书斟上第一盏茶时,外面通报于管事来了。
那是个穿褐色绸衫,黑须黑发的中年人,允他进堂后,一路跑着进来,看到王希音立时膝盖一软,跪地道:“小的于财,见过大……”
“咳。”
“……公子。”于财一个断句差点没把气也断了,瘫在地上埋怨:“公子诶,您怎么不言语一声就来了。”
王希音扯扯嘴角,从袖袋掏出一把折扇,抵在口鼻前嫌弃道:“我这是耽误于管事巡田了?”
于管事连忙作揖求饶:“您折煞小人,今儿个是有正事,主家有客,带了百十个杂役,府上一时排不开,就叫小的把这些下人招待到庄子上安顿。”说完他没住嘴地抱怨:“就是当年那会儿,小的都没见过这架势,知道的是投亲,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伙匪盗来了!”
怪道母亲要把这个于管事放到庄子,此人能力不错,就是管不住嘴巴。
王希音合拢扇子,道:“这是府上的客人,没得叫你先编排一顿的道理。”她不听于管事告罪,又说:“你可知王家坳出了个狸猫偷米的稀奇事?”
于管事含糊地应承了一声,也不知道他是之前就听说,还是刚刚打听到的。
王希音径直道:“派人把高顺找出来,如果他身边有其他人一并带来。”
于管事拧眉,迟疑着问:“公子可是想打问他家丢米的事?”
“丢米?”王希音低头啜茶,道:“我是要问他,拿我王家的米养活了多少人。”
“公子,你怎么知道是高顺偷的?”见于管事将信将疑地出去,乐书好奇问道。
王希音看着茶室半掩的门扉,道:“即便不是他亲自偷的,也是经他默许……”她话音未落,外面突然喧哗起来。
忽听王定呵斥,但喧哗更甚,一度成了对吼。
王希音听着不对,立时要出去,外面的人已经把格挡的王定等人推挤进门。
“咱们兄弟泥土裹身滚了一路,还不速速安置我等!”带头的莽汉叫嚷着:“甚么公子,咱不晓得,不叫咱睡好觉,咱砸了他娘的!”他这一喊,身后人也跟着呼号,接着一阵铁甲相击的声音,是庄子外围的王家卫兵赶了过来。
“公子,您先到内室歇息。”王定抱拳:“休让这起子人冲撞您。”
惹得卫兵冒头,可见王定吃不准自己带的队能压住这些人,才叫来了援助。
王希音想不出自家庄子附近怎么会团了这么一窝匪盗,又看他们与王定、卫兵截然不同的装扮,面前这伙人被叫地痞流氓都是该的。
然而,越是面对这样的人,自己越不能退。
作为王家庄园的主子,她要是不闻不问地避开,只会让这些人气势更盛,甚至引发肢体冲突。
矛盾一触即发。
“你们从何而来,为何要让我王家坳安置?”王希音无视了王定的提议,下颌微扬地问打头莽汉。
那人双目赤红,须发污糟,其情其状已经十分不耐:“爷爷是跟着赵将军来的,赵将军说来了这儿有酒有肉,快给爷爷们端上来!”
乌合之众。
王希音脑海里闪过一念,看到于管事在后面拼命往前挤的身影,她忽而明白,这些人就是于管事刚才抱怨“匪盗”,是来投靠镇国公府的那个后生带来的。
乐书没见过这般场面,尤其被一群相貌凶煞、体味冲天的莽汉怒视,只觉一阵胆寒。
就在乐书鼓起勇气想苦谏自家小主子退回内室时,就听王希音开口道:“这位汉子说不清楚,我看后面那位兄台像是能听些道理的,你与我说说,你们为何而来?”
她目光直直看向人群里一个高挑身板的男人,那人也满脸的污糟疲惫,但表情没有头人这么愤怒,甫一被点,甚至还有些怔忪。
王希音不给他人机会,继续道:“陕南的麻衣,巴蜀的草鞋,你说你们跟着赵将军,请问帅印军号何在,别是几家流民冒充的!”
随着她最后一个声调拔高,外面的甲兵矛尖向前,直直指着闹事的莽汉。
甲兵的下一步动作都看王希音眼色,然而王希音没有把眼神从那高挑身板的男人身上挪开,导致甲兵也顺着去看那个男人,其他莽汉也转去看那男人如何应对。
原本冒头的莽汉失去了主导地位,他惶然望向身后,一时连大家看的是谁都没找出来。
高挑男子只觉周身被矛尖扎住一般,他迟疑着开口,声音有着久未滋润的沙哑干裂:“我们……我们是跟着一位赵姓的小将……爷一路过来的,赵小爷说是来金陵有好日子,进城的弟兄们都是心急的,礼教欠佳,给小公子赔不是。”
这人说话还算有条理,但王希音依旧没有顺着他的话说,反而点出他话下的意思:“进城的弟兄?那城外还有多少人?”
高挑男子的嘴角瞬间绷住,但他面前的少年不过眼睑低垂,周身的矛尖又递进一步,他连忙道:“外头的弟兄有一个总长管着六个百夫长。”
千人行进,王希音脑海略过思绪,面上却是不显,她笑了笑:“你说话还算有条理,既然进来我王家坳,都是客人,安置上有什么不妥的,你来跟管事说,旁人的话,我们可听不明白。”不
待这人回答,她眼角去瞥挤在人群外头的于管事:“于管事,听到了?”
“是,小的谨听公子吩咐。”于财连忙冒出头,一面应承一面暗暗擦汗,这起子莽汉来得急,又没有礼数,光跟他们周旋都耗费很多精力,倒不如大小姐这一通安排,找了个能说会答的出来沟通,倒不用横生误会。
于管事刚要舒口气,外头又是一道声音:“我家高顺犯什么事啦,为什么要抓他,老于叔、老于叔你在么,快与他们分说清楚!”
却是高顺娘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