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何处开始讲起才不会庸俗而冗长。
关于狐狸,关于社会与自然的正反手之差,都有着类似的开头。在一个没有人能够清楚确认的年份,一个冬天,一抹红日鸟雀似的颜色飞过雪地留下小巧的野性的脚印。一户对自然毫无恐惧,对新时代毫无认知的人家,以山为食,以兽为布,偷伐偷猎不胜枚举。
他们有最普遍的姓氏,有人说姓赵,有人说姓刘,有人说姓李,真相如何,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相。
他们家是个相对较大的家庭,两兄弟住在一起,各有妻儿,大哥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二弟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生活不算富裕,刚好过得去。对那时候的人们来说,过得去就够了,受教育并不重要。
那天落大雪,雪从前天夜里落到今时今日,全家人暖烘烘地挤在家里,灶里填着火。大哥听见娇媚的呼唤声,只有他听见了,他看了看站在年老色衰的田埂上的妻子,静静地,很快离开里屋,越往外走声音越明显,他拉开门,寒风灌进房间却没有浇醒他。
一个朦胧的,美丽的身影被风刮得像吹墨画。她向他招手,如波如浪。他痴痴地走入风雪,走到她的近旁,没有人,只是一只笑盈盈的红狐狸。雪地上留下一行人的脚印。
他们再也没找到过他,隔了几个月的一天晚上,有人来敲门,甚轻柔像是在抚门。二弟打开门一看,大哥站在门口,脑袋斜在肩膀,呆愣愣地直视前方。二弟想要大叫,却发不出声音,眼睛张大了。不明白在堂屋的大哥怎么会在门外。
红狐狸像条蛇一样从大哥的身后爬上肩膀,它的吻部距离二弟甚近,它笑眯眯的,想打哈欠那样张大嘴。
隔天,女人们发现他的尸体,脖颈断裂,只有一丝丝的肌肉组织还连着身体。办完白事,二弟妻子跳井自杀,嫂子带着女儿改嫁离开,儿子全留在泉浦村自生自灭。这一户人家到底是谁,他们不清楚了,或许老一辈的人们知道,但死的死,糊涂的糊涂。传言的源头,无从追溯。
这是第一个传言,时间相对较远,第二个就近得多了。
几年前,忽然又兴起捉狐狸,几家的男人伙在一起上山,心想没捉到蛇捉个野鸡,山蛇什么的也算个收获。他们在山里摸了几个月,六个人上山,下山来一个,失踪一个,剩余的全“林中挂”。下来的那个隔了小半日就死,心肺掏空,尸身周围有一行行梅花脚印。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猜是狐狸。
火红的狐狸,像枫林活在山中那样活在人们的恐慌之中。
银宝暄听完拿手指轻刮边清的脸颊,没有追问,没有解析,凝视着眼前人,笑说:你真年轻,你是哨兵吗?边清懵懂地点头。
今年九月份她才升青树,选择了最高难度的系考,除了埋头学习几乎什么也没经历过。生活对她来说是一部史诗级的轻喜剧,喜剧的转折点出现在成为哨兵的那一天。那是考试前的体检,共同生活了十数年的同学在周围吵吵嚷嚷,她看着打闹说话的同学,微风吹乱她的发,心里隐隐有什么将要发生的预感。
然后她就被叫去做了单独的检查,看着被盖章的档案,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周一正常参加考试,月底拿到考试合格的通知,从母校调档到学院,提交论文初稿,选定方向,接着收到了工会的信函,宣布她将要在接下来的三十年内以生命为代价换取大部分人的利益安全。
她真的不是很明白,以为是试验的一种,以为是游戏的一种,稀里糊涂地来到此地,两度发生的死亡像是一口钟,敲醒她不敏锐的神经又无法给予她经验上的帮助。
“可怜的小宝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银宝暄距离她愈近,浅金色的睫毛似乎扫到她的皮肤,真正敷上来的是呼吸,她脸颊的绒毛湿润了。
她想,难道我是这种取向吗?语言说:“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姐姐。”
银宝暄为“姐姐”歪头笑,她忽然闻见淡淡的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忍不住靠近些。他想了想,问:“你的能力是什么?”
边清捂住红彤彤的两颊,发出嘶嘶的声音道:“我还不是很懂,大约是空间与空间之间的连接。”
银宝暄做出思考的表情,目光飘飘,想到一种可能性然后回:“听起来是很好的能力欸,那你可要保护我和我身边的人喽,不要让他受到伤害。额头上有疤痕的那个。”
她说可以可以。在心里长叹一气,原来我是这种取向,捕获的那种取向。银宝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柄匕首递给边清,款款地说:就拜托你了,小阿清,可以这样叫你吗?可以。
尸体被运下山,搁在马路边上,就在银家楼房的院坝边沿。两具尸体,类似的两道伤口,均是竖向的口子。民警跟随村民的摩托赶来,法医与刑警稍慢一步,抵达时雨已小许多,像漫天毛絮飘飘。
许多人到这边来看热闹,一张脸接一张脸的连续画片。
Orion背着许猷汉站在一旁,颇显眼,双刀上不再是变体字而是祥云花纹。许猷汉搂着Orion的肩膀,笑融融地小声跟他说着话,Orion脸上闪烁着笑意。喜欢许猷汉总是像天要下雨要放晴一样。他讲到好笑的地方,伏在Orion肩头笑,长腿轻轻摇晃。Orion跟着笑,好似没有死人的问题。
警察注意到他们,目光从双刀转移到他们脸上,率先问许猷汉怎么了?许猷汉没有回答,捏了捏Orion的耳朵,Orion说:在山上摔了一跤,腿疼。
警察显然还有疑问,但没继续这个话题,逐渐转移到尸体上,例行公事地询问身份、案发现场、第一发现人等等。自称是刑警的男人盯住Orion的双刀,往前一步,哗地抽了出来,许猷汉手快,捏住刀面,偏脸睃他一眼。
“警官,怎么抢人东西?”许猷汉目光波到他的脸孔,嘴巴在笑,眉目蕴含怒意和一种常年在凶犯脸上看得见的冷漠平淡。
刑警向下劈刀,许猷汉懒得跟他争,撒手由他将刀拿去,翻转着观察,无所谓似的说:“有点好奇怎么随身带两把刀?管制刀具不知道吗?”
“山里人家里有两三把刀也是正常的,更何况他来抬龙杆,不用点利器压身,这么年轻可不敢抬。警官是城里人,不懂我们农民。”Orion觉得搞笑,呵呵地笑出声,把他向上颠了颠。许猷汉跟着笑,戳Orion的脸颊说笑什么,我的话那么好笑吗?Orion说搞笑。
刑警探索的目光网住他们,透过刀面的反光看见蹲在尸体旁边的法医,轻松道:“民俗那方面我确实不太懂啦,那刀可以拿给我们检查一下吗?”
许猷汉居高临下地凝视他,没说好或者不好,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错开视线,望向人群中一个穿白色长袖运动外套的男子,拉链拉到顶,挡住一部分下巴。他们对视,对方露出一个邪气十足的笑容,头发抓成海胆。
许猷汉盯住他,卸下Orion的双刀丢给刑警道:“当然可以,配合警方调查是我们的义务嘛。”
他错肩走向许猷汉他们,低眼的工夫便点燃香烟,人像烟气一般飘到他们身边。刑警看了他一眼,拿着刀回到法医周围。
“哈喽,宝贝。”那人向一侧偏头,闭眼的同时说。
“一上来就叫宝贝,太轻浮了吧。”
许猷汉轻拍Orion的肩膀,Orion放他下来,他单腿落地,半靠着Orion,笑笑地凝视他,似乎并不抗拒他轻浮的表达。他的目光徐徐地从下往上看许猷汉。
许猷汉从小跳舞,普育时参加小艺考的视频成为舞蹈方向的模板,不仅仅是因为基本功好,更是因为比例好。许猷汉是真的坐下来时膝盖超过肩膀一部分的那种身体比例,老师开玩笑说他没有腰,下去就是腿。
“因为你的身体很漂亮,很难不叫宝贝,不喜欢的话,只能拜托你原谅我的唐突了。”
他脸孔中的一切皆自然上扬,鼻梁高得像文学譬喻,难得一见的w嘴。眼目浪荡地挑着,随时随地在飞媚眼似的。他宛若为浪荡子三字而生,足够好的脸孔又不会使他从浪荡滑索到猥琐。
许猷汉没有回答他喜不喜欢被称呼为“宝贝”的问题,拿食指点住他的唇边,道:“我讨厌任何人在我这里吸烟。”
他低头做出投降的姿势,手指从唇边滑到眼窝,许猷汉能够感受到他眼珠微微转动的起伏,这个姿势对他来说不利,烟始终没掐:“抱歉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儒生,木子李,儒生嘛就是儒生。很高兴认识你们,宝贝。”
许猷汉抢下他口中的烟,烟灰簌簌,丢到地面被Orion踩灭,然后颇正式地伸出手说:“你好,我叫许猷汉,言午许,猷汉就是很难写那个喽。这位是Orion。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犯。”
Orion冲李儒生点头,帽檐压得低,表情泛泛。他们握手,李儒生稍微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多么精巧的皮肉骨。许猷汉抽出手,李儒生笑了,在空中写“猷”字,说很难写的话是这个吗?许猷汉哼笑,算是回应。
李儒生腆着脸靠近他,手指着操作中的警察们笑道:“好了,别生我的气,你看,那个小警察是玩家哦,我把他杀了给你赔罪,好不好?”
许猷汉望过去,那是个穿着深色雨衣的民警,雨衣下是浅蓝制服,寸头,皮肤粗糙暗沉,下垂眼,对待尸体的态度随意且散漫,询问周边的居民时肩膀像是山体滑坡。再掉过脸看李儒生,鼻尖从他脸庞擦过,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得这么近,Orion对这种靠近的意味不敏感,只是挎住许猷汉的腰,随时准备离开。
“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说说话吧,儒生。”许猷汉露出可爱的表演性质的笑容,和银宝暄哄边清的笑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俩在一起太久,互相继承了对方身上的许多特点。
“好呀。”
李儒生跟他们到旁边说话,身边是矮平房,木门上了铁锁。他掉过脸咳嗽一声,清了清嗓。他是老烟民,十几岁就开始吸烟,那会儿觉得吸烟酷,后来发觉酷不酷与吸烟没关系时已经习惯吸烟。他长大以后几度谈起戒烟,又觉得可戒可不戒,身边人大都吸烟,与男人之间开启话题多是这种不利人不利己的事情。
有几次他跟朋友谈起这个话题,说还不如跟女人一样,从美甲、口红、衣服谈起,怎么着算是件不伤害身体的美事。朋友说他神经病,但他真的去做了美甲,因工作原因单做了本甲,涂成彩色。
知道背地里有人讲他“娘炮”,他听同事讲出来忍不住大笑,讲:“我操,那真的超酷诶。知不知道多少人追求这种‘酷儿’式的生活,性别区分就有那么好吗?我靠,可不可以把性别勾销掉。”
许猷汉注意到他的蓝色指甲,果然以此展开话题。他知道许猷汉不是“酷儿”,是标准的同性恋,但是“标准”本来就无法标准。他对他很有兴趣,漂亮的身体,有趣的灵魂总是难得一见。
“也就这个颜色还让人稍微满意一点啦。”许猷汉没说完,李儒生就平直地伸出五指给他看,颜色跳脱,纯色为主,少数几个手指上印了银色星星。
李儒生笑道:“怎么?我从头到脚这么活生生一个人,你只找到一点颜色来感到满意?”
许猷汉领会到他表达中的意蕴,回:“总要为未来留点我们互相都能探索的余地,你看起来像,抓住就不放手的那种笨蛋。”
“喔,一针见血的表达,我喜欢你。现实中碰到宝贝一定要搭讪留联系方式。”李儒生没有说假话,许猷汉是他百分百会搭讪的类型。
“那么,跟宝贝说说你是什么身份呢?”许猷汉站累了,向后靠住Orion。Orion盯着远处的云,它移动他就跟着望过去。
李儒生直视他,笑道:“我是愿意谈身份的,不知道宝贝有没有诚意噜,你们是什么打法?只出熟人还是多出呢?要是预计卖我的话,我就要站在对立面噜。”
“那得看儒生什么水准啦。”
话音未落,Orion心领神会地将他往后一甩,银宝暄从角落闪出接住他。待到许猷汉站稳,银宝暄立刻加入缠斗。李儒生一敌二,连受了几拳,后撤躬身出腿一气喝成,Orion挡住鞭腿,抓住他的腿向后拉,银宝暄趁机欺身上前,数拳迅速落在李儒生身上。李儒生见形势不对,立刻抽退,旋身蹬开Orion,错拳击向银宝暄侧腹。银宝暄翻身躲避,李儒生不追,快攻Orion,将二人的包围圈撕开,冲向站在后方的许猷汉。
眼见着李儒生迫来,许猷汉没躲,右腿向后退半步,压低重心,愈要行动时一名年轻女子忽然冲到许猷汉面前,一道黝黑的方形凭空在他们身前出现,李儒生收不住动势,冲入其中,另一道方形在银宝暄二人周围展开。
三人再次缠在一起,打得不分你我,李儒生浅色的衣服上留下许多深色的印记。远处有人发现他们打斗,最先出声喝止的是警官们,但他们并没有停止,警官们一边呵斥一边向他们跑来,他们仍然像要斗个你死我活,直到许猷汉喊:银宝暄!过来!他们才分出你我。
Orion回到许猷汉身边,银宝暄侧身跟李儒生面对面站着。李儒生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拿手掌擦了擦破裂的嘴角:“你很厉害嘛,比外形上看起来强得多,练过吗?”
银宝暄没答,眉头皱得紧,一行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在李儒生偏头的瞬间出手甩了他一耳光,声音极其响亮,语气却甚平淡:“提醒你一次。”
警官们赶到他们身边,不容置疑地分开他们,训斥并且警告,手指在他们眼前用力地支着,虽然恶声恶气,但不会捉捕他们,因为这里是泉浦村,因为还有两条人命要侦办。
李儒生站在远处,低头捂着滚烫的右脸,表情空了一瞬,随后忍不住笑出声,掉过脸看甩Orion一巴掌后蹲在许猷汉脚边检查伤势,被抓着下巴擦眼泪的银宝暄,感受到久违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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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狐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