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早晨,双田依照预定的时间上山,不少族亲和密友来送。天下着小雨,亲人们围着双田的棺材见过最后一面后封棺。双田死了多日,瞧着仍然栩栩,仿若拍拍肩膀就会醒来。
Orion跟几个中年男人站在一起,主家发烟、塞红包,拍着肩膀说就拜托各位了。他们露出了然的表情,宽慰似的吸烟,语言与烟气丝丝飘出:“过两年再要一个。”
主家抹一把脸,摆摆手走到一边。
Orion象征性地吸了两口烟,转手递给银宝暄。银宝暄拿在手上,皱眉回忆许猷汉刚才的表情,认为再被捉住一次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干脆地丢到地上踩灭。许猷汉生气很好看呢,正想着,转身就看见捧着双田遗照的许猷汉,皱眉眯眼的一瞥,使人忽略疤痕。
他咳嗽声,说:“我没吸,Orion吃了几口。”
许猷汉被他逗笑,单手捉着相框,伏在他的肩膀,热气湿润脸颊绒毛:“我没说你吃了啊,宝暄是惊弓之鸟。”
许猷汉拿食指点他的脸颊,他瞧着他,有想要咬他一口的心,偏脸轻咬了他的食指关节。许猷汉咂舌,说他坏,在他衣服上擦手。他笑笑地捉住许猷汉的双臂,扛在肩上背到院子里去穿雨衣预备上山。
银宝暄混在送行的人群里,许猷汉抱着遗像去了队伍最前方。法师们宣布到时间,抬龙杆的人们便大喊一声“起”,在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中抬起棺材,走到队伍里。Orion站在左前方,单肩扛龙杆,空手抄进雨衣兜,目光销进许猷汉的背影。
雨澌澌,王兰哭喊不止,大娘大姐们去拉她,劝她,一时间分不清时仪式的表现方式还是借助仪式的真情流露。说到底那是她的孩子,从她身上结出的果。
他们吹吹打打地进入开垦规划过的山林,来到村里划给双田的坟地,周围满是叫不出名字的树,手臂枝丫抻着张着不断地向天空讨要、索取什么似的。长形的坑洞突兀地躺在诸多树的脚下。他们将棺材平稳地放进去,再哭一阵喊一阵,土填下去,生死就平了。
死对死者来说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钟死就永远死,对亲者来说是一阵一阵的事情,在这一阵里是死,在那一阵里是雨,是云,是一段模糊的天气。
依照传统习俗,他们不能原路返回,原本凝聚成一行的人们一个个地选择自己能接受的路线回去。Orion故意落后些,确认大多数人都在前面,拍了拍江书南的肩膀冷声道:“现在不是一个好机会吗?”
说完,Orion埋头往前走,很快消失在绿色中,只那一抹金色却怎么也无法隐藏。江书南心跳如鼓,身边没有他人,闵以轩、薛盛,还有那两个女人全如雨水散落在各处,应该没有人注意到他和Orion的对话,这是个好机会,拿到凶牌风险虽大但收益更大。
Orion帮了他,多半会拿到反牌,那时候他们就真的是一伙的了,不怕会输。想到此,江书南追着颜色而去,身边的人愈来愈少,树愈来愈多。世界呈现出一种吊诡的宁静,他没发觉环境的变化,也没发觉跟在身后的闵以轩,眼光紧密地扪在愈来愈近的颜色上,鬣狗悄无声息地出现,前肢压低,目光笔直专注。
它瞅准时机扑向银宝暄,噗的两声,非常利索轻微,是砍断骨肉皮的声响,血粪漫天。江书南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精神体被Orion腰斩,另一把刀从他的胸膛处穿破,他回头,想看到底是谁暗算了他,没有看见,真凶躲在他的视角盲区。
他倒在地上,感到手摇镜头的残酷与精美并重的真实意义。他看了几十年的电影,研究了几十年电影,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设计拍摄的镜头比得上他死前的这一刻,这一段——世界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的玩具,蒙一层过曝的光芒,每个事物波光粼粼,那张带着温柔笑意也难掩无情的白脸孔,以零星血痕为点缀而使其失去人形,拥有非人的姿态,这张脸如此的清晰明确,他永世难忘。
江书南张着眼睛咽气,在转世投胎后的每个午夜,一遍又一遍地做这个梦——做这个梦——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立,没看江书南的尸体,同步似的转头望向西边,看见许多树冠,天边火红的云彩,以及躲藏在树后的闵以轩。银宝暄不见踪迹。闵以轩躬身伏地,谨慎小心地远离他们,因惊惧与自己可能会和江书南有同样可怖的死状而双手发颤,浑身的毛孔吐出冷汗。
他不敢回头看,害怕一回头就看见他们的脸与刀,他不要死在这里,不要变成精神病。手成爪型轻按泥土,以壁虎的姿态前进,叶片扫过他的脸颊与衣裳,簌簌的点头送行的植物们围在他。
没走多远,一双蓝色板鞋出现在眼前,此刻他无法思考,头脑呈现白纸的状态,在生死跟前领会无。他张嘴扬起脸,光线是一道笔直的剑身,残酷无情地扎在跟前,目光向上攀援,紧实纤长的小腿,短裤,蓝上衣,金发辫,以及天使的面孔。天使高举右手,泛着蓝色冷光的剑与其手臂近似平行,剑尖对准他,目光与寒芒同时掉入他的身体。那剑贯穿他不过噗呲一声轻响。
“你,你,好——”他说完就死。血肉滋养这片土地的动物、植物,语言凋零了。银宝暄拔出剑,在树边蹭掉鞋边的泥与草去往他们身边,一路的血痕,直到剑凭空消失。许猷汉已擦净自己与Orion的脸孔,正在蹲着搓少量溅到Orion雨衣内的血迹。
银宝暄不喜欢看到许猷汉蹲在Orion身边的样子,挤开许猷汉,他来处理这血点。许猷汉笑着唉哟一声,没点明他的心思,转移话题让Orion找找口袋里有没有牌。不知道副本是怎么做到的,牌面总是像魔术一样出现在人们身边。
Orion摸出一张黑牌,外形上像长牌,正面转向许猷汉,纸面用宋体写:反。背面无字。Orion想看看他的牌面,许猷汉答应声,前后口袋摸了一遍没找见,刚“诶”了一声。
银宝暄已搓净血迹,站直身道:“你外套没带过来,肯定在外套里,我们先回去。”
许猷汉怕冷,夏天会盖稍厚些的被子,穿长袖外套。因下雨才脱掉外套穿雨衣。他记得外套搭在写礼那张桌子旁边的长凳上。他们回到许家,人人的发间均点缀粉花朵,身上的白麻布和双田一起留在了山上。
大多数人已然离开,只剩下许家的族亲和一些面生的男子女子站在院子里说话,可能是玩家也可能不是。院子中央的两三张圆桌摆着早餐,他们没去吃,散散地或站或坐,等着看许猷汉的牌面,回来的路上已经确认银宝暄拿到平牌,背面写着两行小字——“任务一,捉住红狐狸”“任务二,指认真凶”。
许猷汉拿起黑外套往内袋摸去,拿出长牌一看,果然是凶,背面仍然无字。他用身边的油灯点燃长牌,眨眼烧成灰烬。
“先装平牌看看情况,等第一次会议结束之后再瞄目标。”许猷汉走到Orion身边说,眼睛却盯着银宝暄,手指传达出自己的意思。等到他点头再看Orion,Orion无所谓此时杀或彼时杀,提出他就答应,做事情不要想太多,想得越多,做得越少。
确认方案后,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悠闲地吃早饭。银宝暄没心情,只吃了两碗就坐在院子边沿整理发与衣襟,跟他相同颜色的老太太正在和许歆奶奶聊天,交握的手就能看出双方谈论的话题的亲密性和脆弱性。
祖母昨天没来,到县城看说身体不舒服的银四儿,今天才赶回来,饭没来得及吃一口就和她推心置腹地说体己话。下一辈的关系没影响她们,她们做少女时就认识,互相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对方梦想、抱负、怨恨、情思的人,聊得泪眼婆娑。
银宝暄注意到就难以转开眼,老年的友爱常常给以他一种永生不灭的感受,是一种不会分手的爱。不会分手的爱。他偏脸去看许猷汉,他正靠着Orion说话,两个笑点在一条线上的人,凑在一讲起小话就忘乎所以。
灵活的手掌,笑眯的眼睛下微微隆起的卧蚕,整齐却仍有轻微瑕疵的贝齿,好想从他的“口”一跃而下,其实你吃掉我还是我吃掉你,我都没关系,我要的是不分开,要的是唯一。
许猷汉捕捉到他的注视,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冲他轻轻摇晃,可爱的wink。每次,许猷汉参加舞蹈比赛或者表演,总是会对台下的他做这个动作,表示我知道你来啦。后来,这个动作延续成为安抚他的信号。
一个乍着手臂的男人猛地扎进院子,以他为中心激起眼光的涟漪。他的身上涂满红色,是血,他叫喊着:死人了,死人了!许多人围住他,有人打了水来给他擦脸,银宝暄没有动,远远地看着混乱的场面。不用想也知道,闵以轩和江书南的尸体被发现,他大约是摔倒在他们身上,颇受惊吓。
Orion跟许猷汉凑过去看,装出惊讶的表情,双手并在脸前,张大嘴巴,动画式的表演。Orion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偷笑。银宝暄觉得不舒服,想闯进去打断他们,可他对这种场景和打断的心情有着强烈的恐惧。
他站起身,想过去,但有人靠近他拦在他身前,是个穿运动服的女生。
她细声说:“你好,你是玩家吧。”
银宝暄偏脸观察她,并不回答。她自我介绍,口吻慎重、紧张,说自己的名字小小地破了一下:我叫——边清。她不是这么容易胆怯的人,但面对银宝暄,紧张得不像是自己。或许是因为他过分美丽的外形,她认为和如此美人面对面说话,实在太类似于求爱了。她对此类场景没有经验也没有招架之力。银宝暄看着她用夹子夹住的刘海,稚嫩的脸庞,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他不像Orion那样有名,所以无所谓真名,假名。
“你有和谁约好要一起吗?”她尽可能地笑得柔软而自然,这是她第一次下本,没有能组队的伙伴。她以为银宝暄是女人,远远地判断了很久觉得既像女孩又像男孩,既美丽又英气,最终认定是女人。他的声音略显中性,像是佐证她的猜想。
银宝暄不知道她对他的看法,露出丁点笑容回:“没有呀。”
“如果你方便的话,因为游戏开始了嘛,两个人会更安全一点。”
银宝暄盯着她,觉得她的表情真像小时候的许猷汉,因此笑回:“可以呀。”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的紧张消散了许多,拉他去嘈杂的人堆里听男人讲述碰到尸体的经历。双田顺利入土以后,他先去撒了泡野尿才往山下走,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只火红的狐狸从眼前跑过,他当时不知道怎么了,追着它在山里头乱转,跑到半山腰的位置,忽然被绊倒了,爬起来一看江书南横在草丛里,自己滚了一身血粪。心像岛屿坍塌沉没,立刻往旁边跑,又被另一具尸体绊倒。
他以为,是狐狸杀的,因此连滚带爬地下山来报信。
一帮子男人涌上山,许猷汉与Orion跟着去了,走之前跟他招手示意,他没意见,目送许猷汉离开。女人们派启容和匡莹华去村长办公室打电话到镇上报警。或许是因为语言里有红狐狸出现,大多数人认为是狐狸做的而不是人做的,对凶手的恐惧与猜测少,对狐狸的恐惧愈深。
村子里不少人知晓红狐狸的事情。因着靠山吃山的特性,除种田以外,草药、蘑菇采摘,打猎不是什么新鲜事。时代不一样以后,打猎的人少了,进山多半是采草药摘点蘑菇之类的,再不然挖点竹笋,遇到野鸡什么的,馋的才猎。
以前还打猎那段日子,深山里什么动物都遇得见,狐狸是相当受欢迎的猎物,肉有没有人吃不知道,皮反正很值钱。不少人上山为的就是狐狸,猎多了,短时间内基本难以再找见狐狸了,当时的老猎户宣称这一片山的狐狸已经猎干净了。
有些人不死心,带着目的搜山,几乎住在山里,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和狐狸有关的事情。许多人不敢再去红杉林周围。
银宝暄对“和狐狸有关的事情”有兴趣,靠得稍近些,想听得更清楚,但她们不再继续讲了。看到他在听,年纪大些的女人挡住嘴巴,不想让他知道,又想继续说,小声对她们说:那个的屋里不就是碰到了吗,小田儿跟那个屋里的情况就是一样的嘛。哎呀,这回子反正也不要管,不要说,让警察去调查,查不查得出来跟我们也没关系。
银宝暄稍微躬身和她平视,发辫悬在空中:“姐姐,那个屋里是哪个呀,什么事情呀?”
她噘嘴摆手赶他,讲:“小孩儿管那么多干吗,去耍,耍腻了就回去念书,听多了你妈跟我闹我才招架不来。”
“我妈这段时间没在村里,怎么跟你闹?姐姐跟我说说看吧。”银宝暄的口吻甚柔软,仍能听出点凉丝丝的感觉。许猷汉曾经说他就算是甜言蜜语也是冰箱里冻过三天三夜的甜言蜜语。
边清被这个场景逗笑,把他拉到身边,对他说:“我去问吧,我在这个本里不是小孩身份。”
没等他回答,钻进她们身边亲昵而自然地拉着她们的手讲话。她喜欢和稍微有些年龄的女人在一块儿,她们身上无一例外地拥有一种近乎母性的气味,不论生育与否,俱拥有。与她们谈话不是求爱,只是说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