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暄在一个花坛旁边找见许猷汉。
他坐着,上身歪伏在花坛边沿,眼睛合着,手臂横环在腹前,身体微微起伏波动。银宝暄走到他近前蹲下,产生脚耙手软的身体感受,眼前涌上无边黑暗,错过了许猷汉睁开眼表现出微弱痛苦的时机。
他问怎么了?哪里受伤了?黑暗逐渐退潮。许猷汉摇头,单手撑着身体坐起身,目光翻阅他的身体,确认没有受伤的痕迹才笑了下,双手掬两次他的脸道:“你可真是烦人精,跟卫仲打得如何?”
银宝暄抿嘴不言语,猛地伸手撩起他的衣摆。他懒得阻拦,双手撑在身后支撑身体。只见银闪闪的宝石腰链下蔓着青色、紫色,还有几条红颜色歪斜着。银宝暄冷冷地哼笑,面部肌肉止不住地轻微抽搐。谁给你弄的?银宝暄站起身,双手按在许猷汉腿边,不允许逃避掩饰的逼问的一种形态。
普育最后一年,许猷汉在练习过程中受腰伤,彼时银宝暄就趴在旁边疾写论文的结论部分,听见砰地落地声转过头便看见许猷汉歪伏着。他拿着笔走过去,没来得及问怎么了,许猷汉痛苦的脸目先闯进他的眼孔。永远记得许猷汉蜷曲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板的那一刻。差一点点,许猷汉就再也没办法跳舞,再也的意思是连做老师都不行。从那以后,许猷汉腰上驻扎着随时有可能爆发的疼痛,银宝暄想过让他放弃舞蹈,可他还是继续跳舞,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说“不许拽我的腰”。
跳舞不会痛,被他拽一下就会痛,他千珍万惜的许猷汉。
许猷汉明白他的愤怒,翻出招牌笑容,仰着脸盯住他讲:怎么了?杀掉他给我消消气?银宝暄没答话,合眼耸肩,既不否定这个说法也不肯定。因为他自己很清楚,并不是为了给许猷汉消消气,是给自己消消气。许猷汉踢他的鞋边,冲他招手示意他矮身,贴着他的脸颊继续说:“好了,现在是给你表现的时候了。腰疼,不想走路,背我上去。”
银宝暄在他面前蹲下,抱紧他的腿,稳稳地站起身往教学楼走去。许猷汉拿下巴抵着银宝暄的脑袋,短发扎着他,他也不在意。他与银宝暄之间时间太长,感情太深了,他难得的退让都是因为对方是银宝暄。别人,绝交就绝交了,不值得降低底线。许猷汉唉了一声。
“很疼吧,我们去找李儒生报仇。”
“还有他一份?这两个老东西可真坏呀。”
银宝暄被逗笑了,愤怒的心情一揭而过。许猷汉跟着笑了,明白银宝暄容易冲动,这个毛病不好改,脱层皮或许还在身上。以前他们夜晚谈心时谈论过这个话题,“冲动”和“控制欲强”“在情感上笨”混在一块儿摊在桌面上,许猷汉拿到手心里说:“迟早有天你会被自己害死的”。银宝暄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许猷汉认真地回忆,等到站到卫仲和李儒生跟前才想起来。银宝暄当时说:上天造就了我这种性格,就是为了让我因此而死,但我会尽力改的,好吗?许猷汉问他觉得自己身上哪种特质会害死自己。银宝暄看着他笃定地说出“爱”。许猷汉在听到这个字时终于明白了缺点就是优点,改掉缺点,优点随即消失。
“哇,宝贝受伤了吗?”李儒生摸上他的背,挨了巴掌仍然乐此不疲地做浪荡子。银宝暄飞他一眼,没说话。
许猷汉裂出笑齿,伸手轻拍李儒生红肿的脸庞回:“我受伤儒生这么高兴,让你按自己的习惯来,谁知晓你竟然是这么个二皮脸。咱们互相再了解了解吧,儒生,还有这位老师。”
卫仲主动伸手跟许猷汉握手,微笑着介绍自己,从名字说到毕业学院,同样是一级区的青树学院,但并非科研方向的院校。再说到年龄,三十六岁,已婚,跟你们刚好差十岁:“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之后多多关照我哦。”
“那也得不暗害我们再说‘关照’这种话,反正我性格差,也不怕费工夫把你们都杀掉。”银宝暄接话,可爱的虚假的一切表情彻底隐匿了。许猷汉不言语,等待他们的回答。他与银宝暄不是没有做过把所有玩家杀掉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他们非常常用的策略。任何猜测和推演均有可能错误,因为不一定是事实。死亡却不会错,死是难以修正的事实之一。
“哎唷,怎么能说这种话呢,多伤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在一个本内可挨了你两次打呢,可以抵消一下在谋划上的错误嘛。我保证,接下来一定百分百听你的,绝无二志,好不好?宝贝是信我的吧。”
卫仲看一眼李儒生,又看了一眼银宝暄和许猷汉,意识到李儒生对这两个人的情感倾向与众不同。李儒生察觉到他的眼神,眱他一眼,歪头笑了笑,好似在回答他。他和李儒生认识的时间不短,双方过往种种七七八八心里有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大都清晰。
在他看来无论是银宝暄还是许猷汉均不是李儒生的“口味”。与众不同的是什么呢?他看着许猷汉伸手点了点李儒生的额头,说不是我相不相信的问题嘛,欸,上次我也是在谁的背上和你说话的。
“哦,对,上次我也挨打了,咋这样对我啊你们俩。”
“行了,是做人做鬼随你,但要跟我们一块儿就别想来两面派这一套。”银宝暄腾不出手来指他们,许猷汉替他指,先是李儒生,再是卫仲。他们在社会中爬到一定地位以后便没人敢拿手指他们了,年轻真好,真是不一样。
他们答应了不做两面派,几乎是一种妥协,应这么年轻的威胁是耻辱的。他们好似完全没所谓,笑盈盈地跟许猷汉二人继续谈游戏的话题,同时拿出牌面给对方确认身份,四人皆是平,任务大差不差。
“另外有两个人,任务发布的时候在我身边,一个叫钟俊楚,一个叫曾元柳。可能不是凶或反,但是不一定,延迟手法很常见。我没查他们的牌,两个人我都丢在人工湖旁边,你们可以去确认一下。”许猷汉说。
“可以。”
“再做一次试试看,我很会报复。”走前,银宝暄丢下这句话,引得卫仲噗噗地笑,感叹银家人果然一模一样。可惜银宝暄实在太年轻,才离开学校刚刚一年。一年还不够成长为多么抖擞世故的人,没法子像他母亲那样什么也不说就杀了一个又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不是剥夺生命的杀,却更有价值,下狱、潜逃、通缉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李儒生坐着,抚摸额头,认同卫仲的说法,玩笑地讲要给孩子成长的时间,很快就会知道威胁的方式有很多种。
二人回到教室内。正是课间,大多数人在聊天扯八卦,看见银宝暄进来有几个男生跟他打了招呼,其中一个叫居宏峻的男生看到他背上的许猷汉撇嘴不解地大声问:“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好的?背着我们做啥了?”
“关你屁事,又没惹你。”
“背着我跟别人玩怎么不关我事?”
“我是当着你的面跟别人玩。”
居宏峻冲他比中指,他放下许猷汉伸出两只手回敬。许猷汉多看居宏峻一眼,想到阿凤,伏在桌面缓解痛楚。阿凤青树毕业后没再继续从事古乐器相关的工作,临到毕业如梦方醒,对喜爱多年的古乐器产生难以解开的心结——艺术在如今社会是有价值的吗——他飞书给许猷汉问他还在跳舞吗?许猷汉想了很久才回复:“最近不怎么跳了”。当天阿凤搭两个钟的列车过来见他,在云桥一百四十四号,在萧瑟的秋天。
阿凤瘦得顶不住风吹,那个健康的,和银宝暄打得不可开交的阿凤一去不复返,青春鸟坠落悬崖。你为什么不跳了?不是讲要跳一辈子吗?阿凤问。许猷汉看着阿凤瘦削的脸颊,眼泪作飞鸟,一群群地飞过他们身边。
阿凤继续问:“为什么哭?银宝暄看到了又得说我欺负你。”
“为什么不跳?”
“我再也,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去跳舞了,命运极轻易地把我折断了。”许猷汉摇头,泪水又作被拨动的珠帘。
阿凤见了他腿上新鲜的疤痕,拍着胸口痛哭着说:“我原本以为你会一直不变的,一直!我是想要你令我在艺术这条道路上坚持下去的,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阿凤问伤的来源,许猷汉静静地,并不回答。阿凤就此明白了,流着泪离开景慕区,离开属于自己的艺术生命,缢死在现代社会,成就一个最普通的职工应霄而非阿凤。
许猷汉半梦半醒地度过白日,夜深了被银宝暄背回寝室,挨挨延延地洗漱上床。银宝暄干脆连表面工夫也不做了,仰卧在许猷汉的床上,等他趴到自己身上来。没等太久,他果然泪泛泛地趴到银宝暄的身上,银宝暄轻柔地托着他,感受到脖颈旁许猷汉温暖的呼吸竟有些许喜悦,情不自禁地捏捋他的短发。
房间里翳昧昏暗,室友还未睡,小声地说着话,他们之间反而不大说话。关于今天种种,李儒生二人的居心和游戏的方向,能谈的很多却一件也不想谈。
银宝暄快睡着时,许猷汉小声说“好硌”,他惊醒,手伸进许猷汉的衣服摘掉腰链缠到许猷汉手上。约定好它不离开许猷汉身边太久,他到现在还是觉得,那天许猷汉会突然受伤就是因为忘记戴它。
“你睡着了吗?”
“嗯。”
“骗人,我刚刚差点睡着了,我睡相不好。”银宝暄稍微调整许猷汉的姿势,“还痛吗?”
“嗯。”
“快点结束回家就好了,药都在家里。”
许猷汉睁开眼睛看他,看见他不明显的胡茬噗嗤一下笑出声:“身上麻不麻?”银宝暄摇头回,不算特别麻,再没多久就要天亮了,明天可能要恶战,别逞强躲在我旁边就可以了,和以前一样什么也不用管。
许猷汉没明确回答,抚摸他的脸颊然后捂住他的眼睛,让他趁现在睡会儿。睫毛搔着他的手掌,缓缓地搔落一颗颗哈欠似的梦境。梦里有许猷汉,有妈妈,有腰链未被改成腰链的原型。
最初,那是一条宝石项链。他从家里抢出来送给许猷汉,许猷汉不戴项链,他便拆下所有价值连城的宝石重塑成腰链。他记得妈妈说过,它们会保护庇佑佩戴之人,是好运守护的象征。真的有那么巧,许猷汉诸多个受伤的时刻一大半均是忘记它的时刻。
许猷汉问过它的来历,他直言不讳,许猷汉说他这是偷。他摇头:是抢,是匪。许猷汉笑倒了,我爱你同时被震倒,散落一地。
隔天,他们磨蹭到快锁门才离开宿舍。刚走到宿舍楼下便听见两个男生在说话,他们刹在拐角偷看,偷听,手臂搂着对方。那两个男生看起来十几岁,谈不上美丑的脸庞。一个说你饭卡里还有多少钱?一个回二十多吧。另一个立刻咂舌,低头忧愁地踢地面问我没办法了,之前跟家里说过吃不饱,没当回事。
连续地两声叹息来来回回地在门口打转,没想出什么好办法又一块去班上。银宝暄二人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提起钱的事情。
“我都没注意饭卡里有几个钱。”银宝暄翻出学生卡,转到背面就是饭卡,回忆刷卡时显示屏上的数字,太模糊了。
“我那个卡里好像还有两百块钱左右?不过绕到食堂刷个早饭就知道了。”
他们沿着小路绕到食堂,没多少学生在食堂了,早读马上要开始。一前一后地排在窗口刷卡,许猷汉没记错,余额是两百四十一元。银宝暄那张里还余三百二十二元,估摸着能够花个一周到两周的时间。
他们手托手回教学楼,在楼道里碰到巡查的教导主任,目光刺在他们握着的手上,批评了几句放回班读书好似觉得心里的不舒服没有疏通似的,走出去一段距离又拐到他们班里叫停了早读耳提面命地讲了一遍高考的重要性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