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
听到他说话Orion才继续吃饭。他坐到Orion身边,肩膀挨得很紧,两人安静到离奇。许猷汉招手叫服务员重新拿了一份菜单过来给他们看,自然地问进行得还顺利吧?顺利的啦,你吃饱了?吃饱了。
银宝暄托着脸看菜单,又看了看许猷汉吃了一半的米线,点了份汤饭套餐,再将菜单推给Rowan,自取小碗来挑出许猷汉碗里剩余的米线吃掉。许猷汉捧着脸不言语。Rowan和他点了一样的套餐,交还菜单之后盯住Orion吃饭。许猷汉和银宝暄开始说话,明白他们之间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别人不看着的时间。
刚遇到Orion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痛苦,虽然没有受伤,没有“吃亏”,但他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就已经像在流泪。彼时Orion还不拥有“Orion”这个名字,他介绍自己就是把“聂骏铭”三个字放在嘴巴里滚了一圈再吐出来。他总是穿得乱七八糟,弓腰驼背,似乎抬头挺胸对他来说是一种伤害。因为他自己不知道自己痛苦,所以并不好接近,任何一种形式的示好对他来说都像是一种攻击的预备式。
Rowan光是把国文的名字完整地告诉Orion就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然后就变得顺利许多,允许靠近,允许触摸,允许查阅手环,也允许介入生活细节。原本以为会成为问题的控制欲没有成为任何阻碍,Orion顺从地接受了事无巨细的控制,接受了吃饭要等Rowan说吃吧,接受了Rowan的美学风格,接受了Rowan给他取的新名字。
全部都可以。他可以不需要健康的情感关系,不需要公平,不需要思想,他只需要Rowan。
“有没有哭?”
“有。”
“先和我休息一周。”
“好的。”
Rowan捏了捏他的耳朵,奖励的一种形变,回家以后才有真的奖励。
他们都是没有家的孩子,中央把他们养大,他们很感激,可是养大以后呢?这么庞大的一套社会体系说变就变,这么有针对性的危机,安全的地方在哪里?几场考试就把人分流,敲定成某个阶级的人。他们是一本只写到“勉强能看”的转折点的书,没人管然后,然后是他们要自己面对的事情。
在遇到Orion之前,Rowan就是最不起眼的那种人,混在拥有家庭父母的人群中参加学习,为了学生手册足够干净而对老师毕恭毕敬,为了未来能过得更好所以尽可能不要从甲组掉下去。他没有任何的天赋,也没有任何爱好,他自认为是最无趣的那种人,谈论梦想时沉默,谈论爱好时沉默,甚至于谈论厌恶也沉默。
即便他是和银宝暄一样走在科研方向的那部分,也无法说明什么,无非是他足够努力的结果。他的确顺利进入了少部分人才能进入的青树教育阶段,但他的成绩只够进入二级区的青树学院,更不可能在毕业之后够到中继或达文一研这种级别的研究所。
实习是在一所很普通的研究所工作,看不到什么特别有新意有难度的项目,每天按时抵达研究所,然后完成手头的任务,汇总,分析,撰写报告,提交,下班。以前老师们总是在说要做就做最好的,他算是认同的。可是“最好”只有一个位子,比他强的人太多,他一定不是最好的。
如果他一定不是最好的,那为什么要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呢?他诘询自己的心——我真的喜欢做“科学家”吗?地质方向真的缺少我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不突出的“普通人”吗?
他从自己维持的镜中月水中花里抬起头,急促地呼吸,随后站在洗手池前洗了半小时的手,仍然觉得心情难以平息。
隔天他被研究所的所长叫到办公室谈话。他和所长面对面坐着,猜测预备要谈一些工作问题,应该拿出更工整的态度,可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桌面,并不愿意把手搁上去辅助工整。自己在心里嘲笑自己:秩序感,几岁了还在追求秩序感。
“殳宋来我们研究所也有半年左右了吧。”所长先开口了,对“态度”他并没有那么在意。研所不是多么受中央重视的地方,又不是在实验室或者工作现场,没有必要那么在意形式和态度的事情。
“对,还差两天半年。”
“之后怎么安排的呢?有考虑好到哪个单位上班吗?还是结婚?”所长亲切地关心他的思想动态,手掌在桌面上前后搓。皮肉和木面接触的声音使得Rowan想要呕吐,然后才是恍然大悟似的想到——啊,结婚。
所长的话提醒了他还有这样一条路给他走。然而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不婚不育的女性越来越多,进入各个领域的女性工作者也越来越多,旧时代的那些男人还没意识到这种变化,沉浸在过去的幻想之中。
如果想做一个旧时代的普通男人,他或许应该结婚,还是有女人愿意结婚的,他可以是家庭主夫,也可以是以“为了家庭”这个名字永远不要醒过来,不对人生感到失望的那种世俗的人。想到这里,自己否定自己,认为就算他不想醒过来也会被周围接连不断醒来的女人叫醒,一切都在发生巨变。
变化太多太快了,他适应得很辛苦。
“其实没有太想好呢,也不知道哪里能让我去。”他拿手帕沾掉脸颊的薄汗,一出汗,人更白就更紫几分。
“我倒是觉得殳宋能力和状态都很不错呢,毕业以后要不要考虑留在我们这边工作呢?我是很希望你来的。”头顶直白的灯光把所长捏成黑白颠倒的形态,他静静地凝视所长。
所长快六十岁了,脸孔中残留着欢笑的波纹,泪水的脚步,岁月的孔洞,眼睛里闪烁着人生的光芒。认为年老者一定智慧的概念太偏颇了,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差距大到即便是一样的事也完全两种看法和结果,更何况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我要想一想呢,没办法现在做决定,我很茫然来着。”
“这个岁数正是茫然的时候,要珍惜呀。”
“是的,我会的。”
他不觉得茫然是好事,时光稍纵即逝,一半以上的时间都花在茫然上真的值得珍惜吗?他不知道,尝试过和老师沟通,寻求职业建议,结果全是些回忆往昔的话,要不然就是他根本没办法走的路。他选不出其他人生,于是毕业以后他继续在这个研究所工作。
他常常觉得地质方向的所有研究都谈不上“有趣”,反正他十四岁起就接触地质,一直到二十五岁青树毕业,太久了,久到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习惯还是喜欢。
一次,他和单位里的同事们喝酒,说话。他谈到这件事,到底是喜欢还是习惯。倾听他的同事是一名女性,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她说这是她天生爱酒的证明。她回答喜欢与习惯的语言直挺挺地扎进Rowan的心怀:太简单了,根本不可能分不清楚。你喜欢什么事情?
他摇头:“不知道。”
“好吧,那你讨厌什么事情?”
“讨厌事情变得很麻烦。”
“所以习惯就是事情变得很麻烦你很痛苦很纠结但是不得不做,或者你常常问我喜不喜欢呢?喜欢就是事情变得很麻烦你照旧觉得真有意思,真可爱,我想要去做,或者看见就笑答好吧,我可以。很好分辨吧,是心情的问题,和事情没关系。我对地质就是这样呀,我要做一辈子才行。”
他看着杯子里倒映的自己,心说:啊——我不要一辈子做地质研究,真的好痛苦,好没意思。
那天后没多久,他就辞职离开了。郑重其事地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Rowan。朋友听了大叫,土死了!全天下不知道多少人叫这个名字诶,殳宋到底哪点不好,超级特别诶。他没回答,耸肩,轻飘飘地将新名字的话题翻过去。殳宋这个名字其实很好,是捡到他的女性为他取的名字,他是喜欢的,但这个名字承载太多他痛苦的记忆了,太多了,快把他泡发了。
然后就遇见聂骏铭,聂骏铭很麻烦,但是很可爱,看见他会觉得心情很好。讨厌他总是把自己弄得很脏,喜欢他可爱的试探的表情;讨厌他在语言上笨拙,什么都说不清楚,喜欢他哼哼唧唧的腔调;讨厌他所有的美学风格,喜欢他低头穿自己买的衣服时温驯的脸;讨厌他冲动,喜欢他勇敢——啊,喜欢和习惯真的不会分不清楚。
他们四人在检票口分开,互相冲对方招手。明天许猷汉有课,不能在天心界过夜,快一点赶回去还能休息几个钟才决定就这样分开。他们没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有没有下次都说不准,有缘分自然会见。
许猷汉在列车上睡着,银宝暄看着他的脸,情不自禁地拿手背贴上去,凉凉的,今天晚上一定生病。许猷汉小时候身体没那么差,普育以前最常生病的是银宝暄,一病就要休息一周。
普育以后,许猷汉为了跳舞开始少吃饭,身体逐渐变差,银宝暄却因为身体发育和体育运动变得强健。
古典舞是个看起来比科研方向的道路要宽敞的方向,但只是看起来而已。同样是系考,科研能用努力来弥补缺失的天分,在古典舞,努力什么也弥补不了。这是个只要天才,只要真正的天才的方向。天才的意思是他们会用软尺量学生的身体比例,差一毫米就没资格参加系考,体重也有相关的要求。
具体是多少,银宝暄并不知道,只记得许猷汉眨眼间从瘦瘦的小男孩变成了细长的小男生。穿稍微紧身一些的衣服站在镜前,看到一把骨头和紧贴骨骼的肌肉组织,其余的全被抛弃掉了。
银宝暄和他说过几次太瘦了,这样不健康。他叹好大一口气回没办法啊,不瘦的话没办法跳舞了。因此总是生病,感冒发烧,没到站不起来的程度他就还是会去上课,还是会练舞。许猷汉是有天分的,但有天分的人很多,他请不起名师,更没有极好的家世背景,系考是他实现梦想的唯一通道。
这条路窄得只能一个人走。
银宝暄看过他在练功房练习,那时候他已经有办法代替“舞伴”陪在他身边,知道如果许猷汉需要他的保护和帮助,他应该要站在那里,要怎样用力。他记得有天下午,外头在落雨,他趴在木地板上写论文,许猷汉站在前面练习点翻串翻,那咚咚咚的声音和列车行进,和雨滴落下是相同的力量感。
那时候谁也没有想过“失败”,一心想着“必须成功”。
“都是因为我。”他因这类似的声音生出一些悲伤的心情,在许猷汉耳边轻声说,“是我的错。”许猷汉睡着,听不见他的语言,因此无法回答。不过这句话,他早就回答过了。
当晚,许猷汉果然发烧,不需要他对银宝暄讲,手环便自动将体温传送到银宝暄手环上。他立刻熟稔地抱着医药箱从北松定小区17栋跑到22栋,按指纹开门,绕过摆在地面的游戏手柄,穿过单独摆在空处的奖杯柜,一排排金光闪闪的奖杯同时倒映出他的脸。
每一场比赛台下都有他在看,新芽杯,华云杯,金雀奖,玉兰杯,金舞鼎……太多了,凡是专业的舞蹈比赛奖项他都有一个第一名拿在手里,许猷汉有的天分就是这种天分,然而然而。
他坐在床边搂起许猷汉叫起来吃药,许猷汉说:又轮到我生病,我怎么总是生病。他说:谁让你以前亏空身体了呢,没办法啊,多吃点饭吧。许猷汉笑,没说话。
即便许猷汉不跳舞很长一段时间,体重仍然没有回到正常水准,好似随时能够回到舞台一样。他们很清楚,许猷汉再也回不去了。
许猷汉第二天也没完全退烧,银宝暄本来想要他请假再休息一段时间,但他跟好几个老师打了电话都没有时间代课,许猷汉还是得去。银宝暄跟着去了,和十几岁那会儿一样,手托手去学校,天色要聊十句,小猫小狗要聊二十句,讨厌的老师要大聊特聊。
许猷汉贴着他,说话时的热气让他一直笑。
他在练功房看见许猷汉说的干尸一号,干尸二号,直蹦蹦地站在前排搬腿,眼泪哗哗不止也没办法。跳起舞像坏掉的竹条玩具,走两步就要往外弹零件。许猷汉看着他们,温柔平和又甚觉无奈。
艺术是条极其残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