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男人。与许猷汉身高相差无几,黑发凌乱地遮盖住脸孔,给以人世界忽然黑白分明的感受。双臂拥抱似的环住许猷汉的脖颈,身体旋到许猷汉身后,右手攀着右肩,左手捉着刀抵住许猷汉脖颈。他动作太快也太具有迷惑性,几乎没人反应过来。
枪响像是发令,银宝暄降低重心,双手架在身前,慢慢靠近带着许猷汉向后退的他,语言说你是谁?我们只是路过,没必要这样,你需要人质我们可以交换,我可以,好吗?
Orion观察周围环境后,向左几步让出视野,立刻看见稍高的楼房有反光点出现,猜测是布控了警员。红点泼墨般溅到他们身上,每一个点代表一个枪口,一个军警。
许猷汉抓住他的手臂,手腕很细,应该没怎么锻炼过,但他表现得极其镇定,躲避视野时经验丰富,拿许猷汉当肉盾,完全躲避在他身后,要开枪就必须先打死许猷汉。他知道没有人敢这样做。
“谁都不许动,”他大喊,有汗往下淌,直接在许猷汉衣服上囫囵地擦,“不想造成人员伤,伤亡就得听我的指挥。”
有穿制服的机动警露面,身边站着穿黑衫防弹衣的驻卫军,像是两边的领导级人物。他们冲银宝暄二人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同时喊话:“你可以提要求,能满足的我们都尽量满足。”
银宝暄不肯走,额上密密一层冷汗,呼吸变重许多。许猷汉并不觉得恐惧,冲他使了个眼色,命他先离开,他才一咬牙,拉着Orion离开现场,冲到军警们的身边,免得影响他们行动。
他长久地沉默着,脸颊贴住许猷汉的背,茫然地发痴。许猷汉感受到他的情绪,问道:你没想好怎么办吗?他回神,闷闷地嗯了一声,接着问许猷汉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许猷汉想了想,远远地看见银宝暄冷肃的表情,唉了声说:看你的目的是什么,想要逃出天心界,还是从这个社会蒸发掉。统一之后就没有国内国外之分了,逃到哪里都没用。买票出行都要刷指纹,大额交易还要扫虹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且杀我,你肯定马上死。这就是罗网。
“真的吗?世界已经改头换面到这种程度了吗?”
是啊。所以劫持人质,交换车辆逃走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只要活着就会被找到。他低头看许猷汉溅射到身上的红点,命令他们把枪口撤掉。明的撤掉了,暗的不会撤掉。
他左右看了看,带着许猷汉退进最近的一家商店,商店里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店员。刚对上视线,对方就惊住,好久没见过这种场面,好原始的挟持。他收起刀从裤兜里摸出一把(77式)手(枪)指住店员说:出去,把门关上。
店员听话地落跑,关上门时因紧张和恐慌在门口摔得倒仰,一边痛呼一边连滚带爬地逃走。他透过玻璃缝隙看见对方的窘状,咭咭嘎嘎地笑了,笑完眼泪乱糟糟地滚落,统统擦到许猷汉衣服上。听到他笑,许猷汉才发现他比他看起来要小得多,最小十六岁,最大不超过二十岁。
十几岁的青少年的笑很类似看到肥皂泡破掉以后肥皂水溅到眼睛里的那种笑,成年以后的人几乎很少会那样笑了,因为社会已经彻底向他们开放,有太多比肥皂泡要重要的事情。
“你不会是未成年吧?”许猷汉皱着脸,嘴巴扯成倒下的长方形。
他扯着许猷汉到柜台去,将枪插回裤兜腾出手来抓了一把软糖,带着包装一块儿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往外吐包装纸和字词组:“应该是十九岁?你多少岁?”
“快要二十六岁。”
“干吗有别人那么嫉妒的岁数?”他拿许猷汉当肉盾又当手帕,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擦上去。许猷汉有点想求饶了,这件外套一点都不好洗。
军警在外头喊话,要谈条件,要交换人质,他在知道没办法逃走之后根本就不想理他们,自顾自地流着眼泪吃东西。又因为一边哭一边吃东西而噎住弓着背狂咳,许猷汉从手帕变作保育老师,搂着他给他顺气,哎哟哎哟地叫,眉毛拧成一股绳。
许猷汉想到班上最笨手笨脚还硬要学古典舞的傻孩子,跳起舞来像个行走的干尸。这种干尸,他的班上有两个。每每提起这两个孩子,他都只能叹气,真没有天赋,但他不想对他们说你们没天赋。
他对毫无恐惧之心的许猷汉产生好奇,说话时有各种糖果的气味:“你叫什么名字?你都不害怕。”
“因为死没什么好怕的。”许猷汉笑说。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并不恐怖,害怕的不是死,是分别,是未完结。他在本内杀了不少人,早做好会轮到他的觉悟。哪怕是早上出门忽然被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掠去生命,也没什么所谓。
“所以,名字。”
他将遮盖眉眼的发耙梳到脑后,露出一张坏小子的脸,孔雀眼,龙鼻,嘴巴圆鼓鼓。他咬住唇边,微微眯眼,深深地望进许猷汉的眼。他脸上还有泪痕,两颊泛红,嘴角有糖粒。
许猷汉定定地凝视他,用有些呆的表情捻掉糖粒说:“你要报复我吗?”
“不是,我想记住你。”他的余光瞥见摸进店内的机动警,拔出枪抵住自己的下颌,后退着离开许猷汉周围。霎时间,许猷汉被冲到身边的机动警凶猛地拉走,紧接着是连续几声枪响,各种声音逐渐失真变形,闷闷地蒙在许猷汉耳廓。唯有他的叫喊穿透一切,他的声音像是一种动物,一种许猷汉从来没看到过的动物。
(77式)手(枪)飞出很远,许多人按住他。许猷汉只能看见一只手用力地往外抻着,五指绷得向后弯曲。这时候才发现,他有一双大手。
银宝暄抱住他,检查翻看他的身体是否受伤,手在皮肤上腾挪。他知道银宝暄在说话,知道是安慰的语言却完全没办法理解,一把捉住银宝暄的手,他回头看,那人已被五花大绑,淌着血推入镇定药物,搬到军用车辆之中。
“怎么了?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银宝暄问。
许猷汉摇头,缓缓道:“干尸三号。”
银宝暄知道前两个干尸的来历,不知道这个三号是从何而起。驻卫军折断他们的视线,请他们到驻卫军军司做笔录,刺眼的白光泼亮他们的后脑勺。问身份,问来由,问细节。
许猷汉被问得更多几分,和他说了什么,有无受到威胁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他如实回答了,临了多话问一句:“他是什么类型的罪犯?要被判刑吗?”
做笔录的驻卫军流露出复杂的表情,脸部肌肉牵扯抽动:“你不用管,这样就可以了,我们会派车送你们到工会。”
抵达工会时差十五分钟十点,提前出发竟也是踩点抵达。银宝暄在门口刷手环,扫虹膜,他们没预约无法进入,随便找了一家小食店打发时间。
天心界的疏导室在最里面的位置,需要穿过许多内部工作的办公室才能看见一间左上角突出一块浅色牌子,用宋体写着疏导室的房间。疏导室对面那间房间没有标志,门上有一块儿正方形的镂空,嵌着蓝色玻璃。
他靠近玻璃往里头望,只有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手脚被束缚服绑在床上,口舌被堵塞。再仔细看,这不就是今天挟持许猷汉的那个干尸三号。
这时候走道尽头传来脚步声,银宝暄不便再看,旋身进入疏导室。Rowan就被绑在门边的第一张床。他牵起Rowan的手,留意着门外的声响,对面的门被打开,三个人的脚步声和滚轮的声音重叠。他们把人带走了。
银宝暄低头边思考,边疏导。
工会成立时间短,能够在中央网站上查询到的最早备案记录是在两年前,但公开出现是在一年半以前,一个如此庞大的组织几乎是凭空出现。在此之前,社会中完全没有过任何“哨兵”或“向导”的记录。
这两种至今仍在使用艺术幻想式的称呼暂时命名的“异变”是在工会成立后才出现的。且至今未对外公布过他们的存在,也未对他们说明过他们的官方称呼。许猷汉所说的目的当然是合理存在的现象,但还有一部分更不能出现在公众视野的原因。
银宝暄在父母档案出现问题之前一直是预备进入中继的苗子。中继是不由中央控制的研究院,全名中央文明继存院,是世界最尖端的科研机构,涵盖范围极其广,在各地均有设立某一方向的研究所。
中央直属的研究所,譬如达文界中心第一直属研所的科研水平和器械配备,科研成果输出是远远不如中继的。大约是因为在两个国家级的研所都只招第一名的情况下,愿意去中继的人远远多于愿意去中央直属研所的人。
他的毕业实习时就是在中继,自己带着项目进院,结果也就是在其他项目打杂。你是天才,你是第一名,但这里面谁不是天才,谁不是第一名呢?
他记得实习时最忙的是生物与医学部,每次看到他们出现在活动中心根本不是在走路,魂灵似的飘去吃饭,能不把饭吃进鼻孔都要鼓掌。他听他们聊过一些工作内容,语言中经常提到“特殊感染案例”“重组生物”两个词语,但具体的,他不太知道。
讲到底,他是信息与计算部的,跟人家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去,就算跨部合作也轮不着他。他离开中继前,生物那边有个重大失误,听说是“特殊感染案例”的消息走漏,中央派直属研所过来要人。
“会不会和工会有关系呢?”他喃喃着。
一个污染度过高的人是没办法清醒地行动的,就像Rowan这样躺在床上靠吊瓶维持生命。那人能清醒地挟持,能吃东西,能说话,一定是正常人。工会没有权力管控非丧失行动能力的任意人,如果管控,是何种意义的管控,谁授意,谁允许,出于何种目的。
“银宝暄。”
Rowan醒了。银宝暄看了眼屏幕显示的数值,已经降到百分之十,因此放开手,按了呼叫铃让工作人员过来确认后签字方可离开。
Rowan躺太久,昏沉沉地坐在床边,双手抓着床沿,耷拉着眼皮,用力闭眼,睁眼时发力的却是眉毛。还是白,像一团被端上桌的蓝莓酸奶块。头发被他自己耙乱,顶光被眉骨盛住,形成两个三角区,使灯光不能刺痛他的眼睛。
工作人员叫他签字,他长呼一气,眉毛紧紧地蹙着,拿食指和中指勾住笔来签字。无论看多少遍,银宝暄都觉得这种写字方式非常难发力。工作人员宣布他可以离开,他们一前一后去往行李寄存柜取行李。
“Orion心情还好吗?”他拖出斜挎包,简单检查了证件和贵重物品,“你觉得怎么样?”
银宝暄耸肩回:“还好,但可能是不在我面前表现,来的路上心情很好。你怎么搞的?Orion说不清楚。”
他们并肩往前走,他捂着嘴咳嗽,清了清嗓继续说:“论坛上说是镜面本,但我觉得不像规则,比较像代码写串行了。一开始的规则和其他的一样,玩着就不对了,死掉的人会再次出现,就连我们自己也不止一个,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如果有两个许猷汉,你能分出真的和假的吧。”
“能。”
“好,现在两个许猷汉,你分不出谁是真的谁是假的,那么谁是真的。我俩走的都是科研方向,我在说什么你知道吧。”
“如果都是真的,和构建的空间就没关系了,几乎等于闯入真实空间。你觉得会是工会在做一些比较有趣的实验吗?之前我在中继有听到一些新词语,跟生物组有关系,可惜我不是生物组的。”
“没人是生物组的,打听下消息看看吧,别被工会玩死了。”
银宝暄笑了两笑,没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在小食店和许猷汉二人碰面。他们正在吃干拌米线,Orion瞥见Rowan就搁下筷子,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