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暄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古典舞是需要抽脂割胃剪屁股的一种酷刑。即便许猷汉是不需要怎么剪的那种身体,少吃一点多动一点,体力练到最好,人看起来有向上拔的感觉就足够。
其他人像他那样剪一点点是不够的,这些站在教室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人不是过胖就是过矮,手腕荡下去拼了命沉肩也才跟裆部齐平。这样的身体根本没资格参赛,没资格在学生手册上被分到甲组,被盖上优秀的红章。
每一个人都需要至少十倍百倍的酷刑才勉强可以达到美学的基准线,而舞感惨不忍睹。需要许猷汉一个个地纠正,调整,才看起来没有那么扭曲僵硬。或许在一部分人眼中,这就足够好了,但想走这条路真的差太多。
这个班上只有两三个女生可以学一些稍有难度的技巧,譬如前桥、软翻、大跳。许猷汉教完大部分学生大课内容后单教几个可以跳的孩子倒踢紫金冠。
银宝暄看着许猷汉轻飘飘地做示范,落地无声,听着孩子们刚学落地时的咚咚声,心想:这些孩子十五岁还在学这么简单的东西,十六岁开始就要参赛,怎么赢呢?只能跳成这样还不如趁早放弃古典舞,转到别的方向去。至少纸面的方向不会有这么残酷的比对。
他记得许猷汉十四岁已经可以做剪式变身跳,几乎提前了一年半开始准备十六岁的新芽杯,凭借和游津老师编的剑舞拿下第一名。新芽杯是面向所有区的比赛,每个学院古典舞方向的孩子都可以报名参加,可以说是古典舞的第一场筛选。
许猷汉初赛复赛都很顺利,决赛时因为紧张过呼吸,伏在银宝暄的肩头喘息,满身满脸的冷汗,手腕上还绞着膏药。银宝暄知道他为舞蹈满载疼痛。看他如此痛苦的表现,以为这次许猷汉可能不会拿奖了。
然而,许猷汉拿着软剑上台开始就彻底不一样了,那样有难度的编舞,剑在手里翻转飞跃,单独都见过而第一次见它们一起出现的技巧——旋子,拧身吸腿跳,软云桥,双飞燕——还有很多很多银宝暄根本就不懂的变幻,终于体会到老师们一直在说而难在词性上明白的“美学感受”。
那一届的新芽杯,许猷汉作为毫无背景的平凡人在古典舞方向横空出世,力败国家级舞蹈演员的子女们,基本宣告了在绝对的天分和努力面前,身份阶级什么都不是。这些孩子,至少是这些孩子,穷其一生都摸不到许猷汉当时的成就。
有些时候,银宝暄会想,自己是不是也恨过古典舞。如果许猷汉把投入在舞蹈中的心力和感情投入一半给他,他的个性再好几分,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种结果。
下课了。学生们跟许猷汉再见,一串串地背着包离开教室,许猷汉靠近他,单膝跪地,近到像在接吻:“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银宝暄坐正身体,整理许猷汉有点乱的头发,道:“在想你的学生看起来都很笨手笨脚,还以为只有两个,结果全都是嘛。”
“这一届的孩子都这样,很多都是群英毕业前临时决定走古典舞方向的,起步得晚,有天分的孩子始终是少数。系考可能不行了,走普通考试也有不少能进青树的孩子。”许猷汉偏脸看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长长许多,汗湿之后略显油润。
银宝暄拉着他的手看体温,已经降到正常体温,松了口气,口吻变得颇傲慢:“这也太笨了,我感觉我比他们跳得好。”许猷汉被逗笑了,拉着他站起身,要看看银宝暄是不是真的比他们跳得好。银宝暄根本不会跳舞,许猷汉不为难他,搂着他教他跳最简单的交际舞,只要跟上脚步就好。
这个对银宝暄来说不难,而且可以抱在一起,他喜欢和许猷汉拥抱。步伐之间,只剩他们,许猷汉笑绒绒地凝视他,进也好,退也罢,没有别人,没有伤害,没有疤痕,没有刺痛谁,更没有眼泪。
“我爱你。”银宝暄禁不住说。
“我知道。”
爱在他们之间根本不是问题,能够一起度过这么长的时间不可能没有爱。他们之间真正的问题是安全,是亏欠,是许猷汉对他们关系的可能性的定义,是银宝暄有没有可能完全改变,哪怕是装的,能不能一装到底?以及银宝暄认为的情感转移是否真的能够实现。
这些话没办法问,一旦问出口就有可能出现银宝暄完全不能接受的答案。他了解自己的脾性,一定会发疯,会想杀掉谁来解决“不能接受”。或者说,他可不可以接受“朋友”的身份呢?他没有明确的答案,他的情感观念矛盾又复杂。
他们吃过午饭去校内理发店剪头发,理发师一面给许猷汉剪寸头,一面给银宝暄推荐消费套餐,总结下来就是做个护理,修剪一下,头发好漂亮之类的。银宝暄并不搭理他,许猷汉帮他答话,以免场面变得过分尴尬:他暂时不用,以后要剪的话找你。
这是假话,银宝暄根本不允许别人给他剪头发,碰他头发他就烦,早期基本是许猷汉给他剃的寸头,简单方便又好看。后来不知道是谁跟他说长发闪闪惹人爱,他才开始蓄长发,他自己并不喜欢长发,每次洗发就一肚子火没处发,眼睛张得像两颗闪光弹,谁来惹一下马上放闪。
银宝暄坐在空座位的扶手上,看镜子里的许猷汉,顺着话题问他:“你觉得我长发好看还是短发好看?”
“都好看呀。”许猷汉在镜中与他对视。
“一定要选一个。”
许猷汉想了会儿说:短发吧,短发你的心情会比较好。银宝暄回答一声,拿起放在操作台上的推子将长发推成短发,推了一半多他们才反应过来。理发师不方便伸手来抢,许猷汉笑得微微咳嗽几声,折手拿手背轻拍理发师的手臂,说之后会多结一点钱的,先剪完吧。
理发师咂舌摇头,对银宝暄的行动完全不理解,别人的一句话而已,至于吗?许猷汉剪完发接过推子,扳着他的脑袋看有哪里没有剃到的地方给修平整。
他短发好看,一张清水的脸完整地盛出来,不必多余的修饰或者遮挡。他问:“如何?”
许猷汉笑着啧了声答:“一下子年轻十岁,退回刚去青树那会儿了。”银宝暄笑开了,结账后和许猷汉并肩离开理发店,两颗颜色不同的果实靠在一起,等待掉落的时机,等待某个清晰的瞬间。
一串铃声稀里哗啦地先一步掉下,他们一齐抬头,天空幕布式的升起,半下午的天色重制成早晨刚蒙蒙亮的时刻,两三簇闲云在深蓝底色里散步。银宝暄独自站在校园小路,左右两侧是方形花坛,两棵枯树站立其中,代表着两场巨大的死亡。
正对面是凵字形的教学楼,灯光泼洒到他脚尖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教学楼侧面题写着它的名字“博识楼”。身后就是宽敞恢宏的学校大门,璧山第六中学校七个大字以牌匾的形式对外展览,据说这七个字是省书法家专门写的。
零星几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塌着肩膀进入教学楼。他转过脸,注视手里的保温杯,凑近嗅闻确认是豆浆后哼着四三拍的调子去到高三五班。
璧山第六中学校是所近几年才修建起来的新学校,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一举成为升学率百分百的“名校”,它仅花费了三年时间。人们提到璧山最好的学校,第一个是璧山二中,第二个就是璧山六中。
前者是老牌重点高中,建校百余年,作为省双示范学校,每年高考均有不少学生被重点大学录取,但二中的本科录取率略低与璧山六中,因此不少学生家长会选择送孩子进入六中的高中部就读或者初中就在六中念。
六中无论哪个年级段,五班和十五班均是快班,最有概率冲击名校的学生就分在这两个班级。不过本内再快的班级也不如现实中的教育快。
本内的教育模式是对早期历史教育模式的复现,更偏理论,对差异性不关注,不在乎,是一致性的局部体现。最基础的知识分到各个阶段去,幼稚园,国小,国中,国高中,再是大学,总共十九年的基础教育时间,再往深念多少年均有可能。一切技能的知识统统留到末尾去学习。现实的教育模式有相同之处,又截然不同。
从幼芽教育起他们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学校,幼芽三年,群英六年,九年里要学完所有的基础知识,生活常识和社会规则。此后是普育教育,教师会根据学生手册上的评价和毕业大考的分数进行分流,学生可以自己选择喜欢的方向也可以任由老师分配。
普育六年,被分入科研方向的学生们要开始探索专业知识,构写论文,为参加系考或大考做准备。参加系考要调动每次一次考试的成绩进行换算,不合格就没资格参加系考。系考和大考区别极大,大多数研所或国家单位只会在系考通过的名单中选人。大考通过的学生甚至没资格被挑选。
普育时期每一学年会进行考核,连续两年考核不合格者将要被谈话,重新规划方向。最后一个阶段就是青树教育,大多数人走到普育就基本结束学校生涯了,可以说,青树教育是天才的疆域。
七年的学习时间,每一年固定考核一次,成绩低于平均数值的学生会被劝退。通常没有换方向的说法,因为普育时期大多数人已经确定了各自的方向,更换方向只会跟不上其他人学习、工作的节奏。但也有例外,申请难度高,所以少有人更换方向。再者青树毕业条件苛刻,论文数量,考核成绩,课程绩点,实习成绩,大考分数全部有统一的标准,许多人到头来根本没法毕业。
社会太缺乏人才了,采用这种方式来筛选合适的人员,至于被筛下去的人就只能自己考虑人生何如了。时间被浪费了也只能怪自己能力太差,不是最好的那个。
银宝暄在完全功利化的教育模式中轻易地体验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乐,根本不可能把节奏更慢,要求更刻板的模式放在眼里。努力二字,早早从他的字典中移除。他是在课上睡觉也能理解结构,公式,测算方式的人。
“今天来这么晚?”他刚找到自己的座位就被一个男生拉着问。那男生有张过分青春的脸,油亮坑洼,两颊长满大大小小的青春痘,说话间隐隐约约有一股异常的臭味。
他甩开男生的手,表情抹布似的撕下来擦手:“关你屁事。”
男生嘁了声,嘟哝着什么脏话,银宝暄没听清也懒得听,他对所有身上有异味的人均是一个态度:没洗干净之前别靠过来,真恶心。
他在座位上擦了十分钟仍然觉得脏,干脆去厕所洗手。厕所里有男生在抽烟,看见他挑挑眉,摸出烟盒递到他近前:“抽不?今天怎么没看到你的跟屁虫?”
“谁?”银宝暄接过烟,错身往外看了看再点燃。他以为是在看老师,没大放在心上,继续说:“那谁呗,你俩成天黏一块儿。”
“听不懂指代。”
“许猷汉啊。”
银宝暄睃他一眼,掐灭烟丢进蹲坑,重新洗手回到教室。他们已在早读,全站在座位旁,双手捧着书,脸快要栽倒在书本里,连天地打哈欠。许猷汉已来了,正假模假样地读书,耷拉着眼皮,宁静地睡着。他们之间的位置差了两三排,银宝暄找他同桌换位置,他爽快地答应,直接交换了桌子。
许猷汉被拖动桌子的声音吵醒,看见他便抿嘴笑,小声在他耳边说,我来的时候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在其他班。他摇头,抽出英语书随便翻开,遮住嘴巴说班上男的臭得像死了两天,所以去厕所洗手了。
许猷汉深以为然地点头,他刚走进班级就被臭味顶了一跟头,门窗大开通风才稍微好些。他对许猷汉告状讲有男生说你是我的跟屁虫,许猷汉先是一笑,忽然横眉看他,让他张嘴。他顺从地张嘴,犬齿若隐若现。然后许猷汉凑近嗅了嗅。
“你抽烟了?”
银宝暄确认他的表情不是最生气那一档,仍有些怕,紧闭嘴巴,心里却在想:吻我的话会更明确有没有抽烟吧,怎么不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