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宝暄对工会的印象总是停留在穿无菌服,佩戴面罩的工作人员上,多余的那部分他常常忘记。那些反光的墙面,内嵌式的射灯,深蓝底色的大字报,只有一条传递纸质档案的缝隙的窗口不断模糊。
工会,是一座巨大钢骨支撑起来的农场,站在它体内能够听见它呼吸时喘出的冰冷气息拂过脸颊。每一次副本结束以后,他们或许完整地站在进场前的房间,或许横尸,或许重伤。
一行行深绿色的工作人员穿入其中,担架抬出伤者、尸体,墙面倒映出无数个他们,分不清楚是远去还是靠近。
他们一前一后地踩着血迹往前走,许猷汉单手架起来摸着墙壁,像在走独木桥。以前练习平衡力总是走护栏,银宝暄担心他摔倒,总在下一层预备接他。现在不是走护栏,银宝暄还是有随时接住他的预备动势。
习惯成自然。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穿过长长的走道就抵达前厅,前厅只负责两项业务,任务发布与任务结算。发布在入口正对面,结算在出口旁边,窗口是磨砂玻璃的一种,看不见里面,留下的小缝也不足以任何恐怖袭击发生。
有不少完成任务的人涌到前厅,但是很安静,每人都像是劫后余生亦或战败国,低着头,松垮着身体,一副语言系统完全崩塌的样子。
他们排队预约了号码后并肩坐在长凳上等待叫号,头发绞缠,目光婉曲又直白地从每个等待的人身躯上掠过。
银宝暄觉察到许猷汉情绪跌落,立刻遮着嘴巴歪身到许猷汉耳边说:“我们这样好像在等待签字结婚哦。”
他被逗笑了,歪倒在银宝暄肩膀:“哪有这么安静的结婚现场呀?”
银宝暄摸一把他的脸,笑回:“因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什么的,所以大家都在缅怀,我们也缅怀一把过去的时光吧。”
许猷汉合上眼睛,颇认真地缅怀。他不缅怀,没什么好缅怀的,过去的日子赶紧去死。见着到他们的号,立刻跟许猷汉勾着手去窗口签字,连着线的笔从他手心递到许猷汉手心,纸张吞入缝隙再吐出。
明确的红公章代表着活下来的是他们,获得补贴的也是他们,死掉的是其他人。往常,他们拿到回执单就走,今天要多一个流程。
“我要预约B159237的疏导工作,需要提交什么材料吗?”银宝暄对着玻璃上的三条竖线问。
“稍等,”窗口内传来轻微敲击声,“B159237的疏导工作目前无人负责,我也可以帮您预约,执行地点在呼柔区天心界文泾甸街道的工会,最快的时间是今天晚上十点钟,可以吗?”
“可以,麻烦帮我预约,我的编号是A219663。”
“好的,已经预约了,抵达执行地点后刷虹膜和手环就可以进入现场。”
“好。”
他们离开工会,外头青天白日,阳光暖融融地铺撒在人们的头顶,满目的高楼大厦也未有遮挡光芒之意,空中飞行的车辆川流不息,近前的行人各有各的表情和目的地,但并不匆忙。
Orion蹲在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下抽烟,广告牌上是今年最受欢迎的女明星。他看见他们出来马上起身朝他们招手,烟掐灭了丢进几步远的垃圾桶。
指头大小的机械飞虫正在进行巡逻工作,被他的动作荡开又回到既定轨迹。银宝暄挨过几次机械飞虫的罚款,几乎每次都是他在路上飞跑遭的殃。
中心建立以后,规矩越来越多,覆盖面越来越广。原初允许居民在地面行驶D类以下的交通工具,后来D类以下不允许上地面行驶,在地面奔跑也要被罚款。
三人碰头便往地下通道去,居民出行大都在地下通道乘车,私人通常不拥有D类以上的交通工具,因此公共交通工具,如地下电车,有轨电车,特快列车成为出行的主要工具。
他们站在购票窗口前讨论要搭特快还是一般电车,特快身份审核严苛,通常给驻卫军或机动警出任务使用,普通民众赶时间的情况下也可以申请使用。一般电车买票就能上,只是稍慢些,特快两小时内能到呼柔区,一般电车就要六小时多。
“我们还是搭特快吧,提前到总比迟到好。”许猷汉调出特快电车的购票页面,对他们说,“你们觉得呢?”
“那就特快吧。”Orion和银宝暄异口同声说。
他们依次扫虹膜与指纹,提交审核,半小时后过安检搭上特快电车。特快列车的内部装饰和一般电车相差不大,座位竖向放置,一节车厢大约放置八处座椅,每处最多坐六人。
他们上车时车厢里已满员,只能站在门边扶手的位置。整辆电车载满穿蓝衬衫黑制服外套戴三角军帽的配枪机动警,个个坐得笔直。
许猷汉挨着银宝暄的肩膀小声地“哇”,银宝暄知道他在哇什么,手揽上他的腰。许猷汉头回见到这么多机动警,虽然青树时他们学院旁边就是机动总局,但他那会儿胆子小,只敢和朋友趴在墙头偷看,压根没看到几个,好几回差点被捉。
最接近被捉那次,银宝暄被他踩在脚下,双手捉着他的脚踝。另一个朋友是女生,叫都永言,跟他一个班,俩人常做对方的舞伴,关系好到偷看机动警也要一块儿来。
银宝暄虽然不高兴,但没有阻拦的道理,干脆跟着来看,没想到是来垫脚用的。他看着面前的白墙笑骂:真是靠了。许猷汉没听见,踮了踮脚远望。
都永言没人给她垫脚,许猷汉说给她垫,她还不肯呢,自己双手捉着墙,基本是要骑上去的姿势。
“你看到没有?”她问。
“没有,你说他们机动警不训练的吗?这么难看见。”
“要的吧,不然身材很快就会走样。上次我在街上看到机动警查案了,一个个蜂腰猿背的,肯定每天都训练。”都永言仗着平衡感强,干脆站到窄墙上张望,却只能看见总局深棕色的房顶和明显的国徽,石子铺就的小路,草坪,操场,国旗,一个人花儿都看不见。
“我都没怎么看见过,神秘呀,明明那么多警种,按工作内容来看机动警和驻卫军应该是我们最容易看到的那一类才对。”
“就是说呀。这年头看点靓仔都这么难。”
他低头看银宝暄,问他累不累。银宝暄摇头答不累,很轻。他笑了。就是这么低头的工夫,一声厉喝砸向他们。下来!许猷汉立刻被银宝暄拉下,双手搂住他的腰,扛在肩上就逃跑。
都永言被吓到,在墙头滑倒,摔进围墙内。许猷汉吓坏了,要是摔到脊柱她会瘫痪的。马上要银宝暄回去,但没有尖叫,没有痛呼。
都永言被一名机动警接住了,砸得对方七荤八素。她挨机动总局领导的批评和警告,没有实际惩处。就这么一摔,都永言在毕业后嫁给了接住她的那名机动警,婚礼那天他们正在副本内虽然没到场,托人送了礼和祝福去,收到了都永言传来的照片和邮件:多谢你,下次回景慕区一定联系我。
“你要不要去搭讪?”银宝暄在他耳边轻声说,语言是煽动也是试探,目光扫过这一车厢的机动警脸孔,各有特点,没有丑陋不堪的脸。
Orion来拱火:“左手边第三个,很靓,我觉得你会喜欢,去吧,碰下手环的事情。”
银宝暄冷笑声,心想我跟你真的是玩不来,求即刻滚出我的世界。许猷汉当真偏身去看Orion说的那个机动警,眼睛跳动着数数,一,二,三——他们对视,两条浓眉,一双细眼,嘴唇抿着,眉头欲皱不皱,令人首先想到琥珀然后想到某种猛兽,野性难收也不缺乏细腻。
许猷汉冲他微笑,他小幅度地点头,笑时有一颗梨涡。
或许有半秒钟的心动,在银宝暄手兜住他的脸拽进怀里,双手环抱住那刻终结。银宝暄,无论怎么克制,怎么装ok,装温柔,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霸道到不允许许猷汉在便当里吃到不喜欢的菜吐出来而掐住他脸颊的人。
“怎么了?这个不行?”许猷汉逗他。
“这个不行,机动警大都很正直。”
“正直的不行?”
“正直的不行。”
银宝暄认为,正直的人都会把人往正常的方向引导,他是会被这种类型的人剪掉的坏枝桠。许猷汉有兴趣的人可以是浪荡子,可以是亟待拯救的恐慌儿,也可以是不敢承诺的坏男人。唯独正直的不行,正常的不行。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许猷汉而不是放弃许猷汉,更不是让许猷汉放弃他。他们两个之中,如果一个人必须要恋爱,那个恋爱对象一定要是能够接受他与许猷汉的关系的人。
银宝暄不可能放手。
只是,银宝暄能垄断许猷汉这一秒钟,不意味着就能垄断他的所有可能性。Orion看了他们一眼,或许是因为即将见到Rowan带来的好心情,他不介意替许猷汉去做某些事情。他就那么直白地径直走到那名机动警面前,说:“你是哪边都可以的那种吗?”
他们闷闷地笑出声。被选定的那位愣了下,没有回答。Orion伸出手,银色手环滑到手背:“可以的话,我们碰一下手环,我朋友对你蛮有兴趣。”
他捂着脸笑,另一只手伸出来跟Orion碰手环,交换私人联系方式。他的同事、朋友,小声地打趣他。有缘分就是会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给你看见,认识。
Orion将联系方式转递给了许猷汉,许猷汉被银宝暄按在怀里,根本笑得抬不起头。感受着笑的震动,银宝暄跟着笑了。你真可爱。下车时许猷汉在他耳边说。银宝暄想说:不,不是,可爱的是你,你居然愿意把这种表现命名为可爱。你对我有着如此巨大的宽容之心。实际上什么也没说出口,盯着他的疤痕看了许久。
直到回到地面,听见广播的声音,由驻卫军军司播报的演练工作注意:“今日将在天心界展开实弹演练工作,演练范围覆盖天心界全界,请居民尽量避免外出,若有外出的必要请穿着亮色服装,贴墙行走。”
他们现在所在的街道距离工会大约需要步行二十分钟左右,谁也不会觉得他们会倒霉到短短二十分钟的时间里碰上演练的部队,并且在他们周围发生争斗。因此他们散散地沿着街道边沿往前走,穿过新宝街,穿过有名的连锁酒楼尚川楼和梅子园,闲聊着关于休息日结束后工作的问题。
银宝暄的工作时间不固定,想去店里就去,不想去就在家里做芯片开发。通常,只要许猷汉去普育学校上课,他就会到店里去。Orion没有固定的工作,他是适用无父母亲属儿童管理办法的那一类,甚至普育也没念完就出来工作,原本学校打算将他调整到职业教育学院去再念两年书。
可是Orion太讨厌学校了,在职业教育学院念了半学期,考完综合执照就跑掉,去做货运司机,每天在天上跑。后来因为货物丢失的问题失业,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生活得并不是很好。开始下副本挣卖命钱以后,Orion的生活变好许多。
他说,等Rowan出来之后就听他的,继续卖命也可以,反正我无所谓。许猷汉说话的口气像吹泡泡:“不是有没有所谓的问题啦,你们俩没有想做的事情吗?”
Orion想了想,捏出蛙的表情回答:我不喜欢自己思考,群英也好普育也罢,所有人都在说要探索,要思考,要推理,要,要,要反正就是什么辩证思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希望我会思考,我也不想有自己的思想,那样太痛苦了。Rowan喜欢思考,喜欢我不思考,他思考就可以了。
许猷汉无话可说了,歪着脑袋笑眯眯地凝视Orion,既没有“恨铁不成钢”也没有惋惜,只是想到什么似的,眼中汪着沉沉的忧伤。
人真的可以不痛苦吗?
他睨银宝暄,银宝暄察觉了,立刻拿出起誓的精神面貌,好像发在发誓说我绝对没有不要你思考的意思。许猷汉想到真搞笑三个字就真的笑了。
这时候,一个人直挺挺地撞进他的怀里,马上就有枪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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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特快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