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把他带到存在落差的一个边沿,这里长满了说不出名字的草,裸露的腿部粘着草籽,叶片的断肢以及吸血的小虫。他掸灰尘那样掸去,腿部水光。落差下的草被压倒一片,像是有什么滚下去。他往下走,以扑倒草丛的姿势泳,大约四五百米的距离,他找到失去意识,仰卧在草丛里的姚星晖。
他一动不动地俯视她,夜雨好似月亮的眼泪,把这世界给淋透了,狐狸还站在落差之上,它也在看。原则上,他是不救人的,利落地让别人死就是他的标准,救人是自找麻烦。然而,顾妙是那样死的。他不免得从那一幕中去发散——如果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仰卧在这里的人是许猷汉,他会希望有人救他的。
他没有意识到,那一幕对他来说,是有着强烈冲击性的。
于是,银宝暄放下背篓,将水杯和一些杂物挎在身上,抱起姚星晖左右看了,最终让她折着身体坐在背篓里。她不重,但没有任何借力的基础,银宝暄差点栽倒,还好手快扶住树。他说:我不是多善良的人,真有好报就给许猷汉吧,菩萨。
当然没有回答。情绪上甚烦闷,弓着背跟着狐狸向前走,雨越来越小,气温有明显的下跌,但他一直在动,根本没有感受,摸了摸姚星晖掉在身侧的手才发觉气温降到十度上下。
“也不知道许猷汉有没有淋雨,他风湿有点严重。”银宝暄自言自语,沿途折了几片稍大的叶片甩掉面上的水盖到姚星晖身上,或许这样不会死得太快。雨停了,动物的叫声接替雨水泼洒。银宝暄问狐狸是不是要去许猷汉身边?问洞穴里的尸体是谁?
它一律不答,一径行走,尾巴扫动着银宝暄的神经。
银宝暄抬起头看,视觉里森林愈高愈宽,像是一个不由分说地剖开身体让他们走进喉管的怪物,现在应该已越过喉管,站立在胃部,抚摸着湿滑的胃壁,感受滴落的胃酸腐蚀自身的过程。狐狸则是划亮火柴出现的幽灵与假想。
他为这种联想笑了两声,狐狸转过来看他,姚星晖则被唤醒。甚微妙的时刻。
她被背篓限制动作,只能直愣愣地盯着天空,微微转头便被疼痛吞噬。她瞥见金发,立刻知道是银宝暄。明显就是容易被记住。她问你有看到顾妙吗?银宝暄顿住脚,而后继续往前走,语言被风吹向姚星晖的手指:她已经死了,闵以轩拿她当饵料。
姚星晖静了许久继续问:是她让你救我的吗?不是,她没时间对我说话就死了。姚星晖回:那她怎么死的?银宝暄不大确定,笼统地说:烧死的吧。哦,谢谢你。
她好平静,好似根本不悲伤,一滴眼泪也无,愣愣地盯着圆盘似的月,感到伸出手就能摸到它。她想起遇见顾妙的那一天,她们是众多男生中极少数的两个,许多政策和偏见尚未得到改变,但她们被称之为新社会的开始。
一开始,她不喜欢顾妙,觉得顾妙尖锐,反应大,好像爱出风头似的,总是站在最前面,总是和班上的男生吵架。争强好胜,直言不讳。后来是为什么喜欢顾妙的呢?好像是文学通识课下课后,她蹲着系鞋带,书包歪在脚边,男同学要么绕过她的书包,要么踩过去,她没好意思发火。
顾妙替她提起书包,大嗓门地讽刺踩过去的人。又好像是,无数次顾妙的驻足和伸开双手的保护。她看见了顾妙的优点就再也没办法放大她的缺点,她们成为对方最好的朋友,偶尔会因为其他朋友的出现而吃醋,闹脾气。
有几次因为隔壁专业的朋友吵得天翻地覆,最后拉着双手流泪说我以为你更喜欢她。没有,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最最好的朋友。
许多次,她们之间的亲密和对他们的排斥使得班上的男同学怀疑她们是一对情人,以至于她们在否认之余需要重新检视她们之间的情愫。面对面地坐着,看见对方的脸,眼,心,认真地摆出情人与朋友之间共有的部分和不共有的部分,最终迷蒙了。
情人给你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而性(欲)是完全生理的可以给任何人的一部分,所以其实友人与情人本质无差别。那我们是拉拉吗?姚星晖偏脸问道。顾妙想了很久说,我觉得应该不是吧。她们尝试性地接吻,看着对方说我没有感觉诶。所以我们是最最好的朋友,不是情人。
她们既是好朋友,又是竞争者。许多只选一个的比赛或活动,她们并没有因为感情“让”对方,争起来也是锋芒毕露,野心勃勃。这是她们约定好的,不论是“只选一个”还是“前三名皆可”的比赛均要竭尽全力。
赢家可以笑,输家可以哭,生命也一样。
此时此刻,她可以说是赢了生命,按她们的约定可是她没有办法笑,她的心已汇出整片悲痛的海洋。身体是悲伤的围墙,能够一时地阻挡水流却无法永远阻挡。
顾妙是她最爱的那个朋友,最最爱,比最高级还要高级。
她说:“我要大哭一场。”
“现在不要,会死掉,而且我不喜欢别人哭。”
“你喜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哦。”
她最终还是没哭,对着银宝暄总有防备的心情。她离开这个副本以后,哭到进抢救室,医生说她把肺泡哭炸掉。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竟然笑了。
狐狸在一棵树下泊住,爪子两片枫叶般偎住。不远处有两顶颇新的帐篷,他走近些观察被踩倒的草与泥路上留下的脚印,猜测大约有三名男性,一名女性。
不会是许猷汉几人,他们没带帐篷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鞋底纹路太老了,许猷汉穿的鞋不是这种,他是会追逐潮流的人。狐狸往帐篷走去,尾巴扫动帐篷的,一小段人的声音簌簌地掉落。
“大哥,这样真的能捉到狐狸吗?”
“老陈说的,应该是真的,他不会骗人。”
“那真的要对他那样做吗?万一——”
年轻的声音被打断,年老的声音呵斥似的咂舌道:“这是深山里头,死两三个人谁知道,反正也是骗过来的,没人会找她。等到捉住狐狸了,你还愁这个,享受都来不及。就算要后悔也迟了,你杀那小孩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后悔呀?”
声音被扫进土里,狐狸回到他的身边,跳上他的肩膀,先看一眼合着眼睛的姚星晖,再从左肩走到右肩,尾巴遮住他的眼睛一瞬。它张开嘴,在他耳边说:“宝暄,帮我,好吗?帮我。”
几乎是那一夜的语言的移植,银宝暄忽然明白那洞穴中尸体的意涵,狐狸是不会“杀人”的,狐狸只是狐狸而已,修炼的时间再长也不过是狐狸。
动物的杀和人类的杀,完完全全是两回事。极大概率,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狐狸,而是为了钱财仇恨诸如此类的事情到这里来杀人,后来传出狐狸的故事只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方式,一种对狐狸模糊认识的结合方式,让人恐惧,不敢进到此地。
信以为真者为贪念杀人自然会被贪念所杀。
他说:好啊,我帮你,你就要帮我。
狐狸仍是一张笑脸。
银宝暄将背篓放在树边,拔出姚星晖后站立片刻,双手交握放在嘴边,吹出一串鸟叫声。连续三四次以后才隐隐约约听到回应的声音。这意味着许猷汉等人就在这周围,他继续吹出声音引导他们来到自己身边。
没多久,他就看见正对面冒出一个海胆头,是李儒生,往后是许猷汉,边清和Orion。他们**的,瞧见他的同时瞧见帐篷。许猷汉举起手,用手指问:他们是谁?
银宝暄回:目标的一部分,杀掉男人。让边清过来照看伤者,你放风,我和李儒生Orion动手。他将短暂的计划转述给其他人,拉过边清叮嘱她小心,才让她去到银宝暄身边。
边清抵达他身边的那一刻开始行动,几人悄无声息地闪近帐篷,挑破它而未惊动任何人,直到刀刃刺入他们的胸口时才有反应,才有人醒来。被捆绑的女人受惊,张大双眼,血溅到她的脸上。
于她而言,霎时间,自拐卖化作屠杀,她唯有躲避而无法逃离。
宏大绵长的杀似乎只存在于文艺作品之中,在她眼前的杀与死就是眨眼之间。他们死了。银宝暄借用Orion的刀割开束缚她的绳索,蹲在她面前用血手抹去她脸上的血,挑起浸湿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好了,下山去吧。记得去看心理医生。”
他离开她周围,抬起头就看见双手捉着红狐狸在看的许猷汉。李儒生拿肩膀撞他,表情在问前因后果——去了哪里?姚星晖又是哪里捡到的?狐狸这么容易就捉到吗——银宝暄不大想回答,笑着扫他一眼,语言像特价:要你管,反正不要你出力。
李儒生勾着他的肩膀继续说,我就是想多多地了解你一下呀。银宝暄不理他,踢了一脚Orion问:“没什么事吧?”
Orion摇头,掰着手指回:“没事,没有摔倒,淋了一点雨,有吃东西有喝水,但是担心你,所以心情不大好。现在还好。”
银宝暄错出视线看着许猷汉把狐狸当猫咪抓在手里翻看,抚摸,禁不住笑,心说:的确还好。
他们离开了森林,由李儒生背姚星晖。红狐狸受欢迎,人人都想摸一摸抱一抱,大约是因为他暖和。它温顺得不像野生,允许他们所有人抚摸与拥抱。边清抓着它的尾巴,喔来喔去。
许猷汉不那么执着,摸了两把就跟银宝暄挤在一块儿,捉着姚星晖的手一边治愈她一边问分开之后的事情。
银宝暄可以拒绝李儒生却无法拒绝许猷汉,拿出讲鬼故事的精神面貌,振奋精神,将红杉林,山洞,闵以轩,顾妙,红狐狸全部讲给他听,为的是他聚精会神的表情,不会转移的眼神。
许猷汉对死而复生有兴趣,眯着眼睛说:他有复活类的道具吗?还是他的能力是跟生命有关系的那种?
银宝暄不确定,模棱两可地说:有可能是道具也有可能是能力。Orion接过话说是道具,之前我救Rowan的时候查过工会的档案,闵以轩不可能有。他与银宝暄对视,没把话挑明。闵以轩没有,但是你有。
银宝暄折出小兔的表情说:大约是这样。
李儒生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未尽之意,没问,自顾自地点烟,引得许猷汉睃他一眼,像看见他随地大小便的厌烦表情。李儒生掐掉烟,将姚星晖往上癫了下,小声说:哎哟,真是太难为情了。
他们来到望天树下时,一滴血掉到李儒生脸上,抬头发现那几名死在睡梦中的人活生生地挂在望天树树梢上,和许双田被发现那一天相差不大。只是一个人挂在上面不如几个人挂在上面像果实。他们全都在看,明白他们在这里的原因,又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世上到底有没有超自然的力量呢?
狐狸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仍然是张笑盈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