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意外这种形式的分别,常有这种事情发生。许猷汉身边有Orion,不会太危险,但他还是拢着双手吹出鸟叫声。吹了许久没有得到回应才走近红杉林,手掌捺住最外围的红杉树身,仰视它圆锥形的树冠,叶片呈倒披针状,半红半绿,密密地赘在枝头。
他被微小的动物们当成另一棵树,蚂蚁爬上他的腿和手指,青蛙跳到他的脚背,他轻踢开青蛙,蚂蚁捉在手心放到身边半人高的植物叶片之上。
他对植物了解不多,每回上植物通识课他就逃掉,老师把他捉到办公室问为什么每次都逃课?他问为什么我非要记住人类给植物取的名字?我连同班同学的名字都不记得。
老师的目光从他的脸滑到胸前正方形的学生证,缓缓说:你妈妈说了,你要参加系考。如果通识课绩点太低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可以不喜欢,但至少不要翘课,好吗?
好。他回到课堂,坐在教室里看着一张张不同种类的植物的相片被播放,被讲解,感到进入红杉林和进入课堂其实是一件事。
红杉林里土壤湿润,空气宁静,看见、听见动物的声音,植物的声音,那些被忽视的,被默认的事情在此刻不再持续这种宿命。银宝暄在这里才是被忽视的部分。他一直往前走,踩过掉落在地面的树叶也好,果实也罢,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关于他的背景音。
狐狸也会纠结,把你带过来了,可是要不要见你,要不要困死你,还在犹豫。他是意外被选中的那一个,因为他看见它。
银宝暄觉得暗沉沉的环境并不恐怖,他思考过为什么自己不恐惧一切幽深静谧的世界,青树以后才有答案——他早就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怎么会恐惧呢?
绕了两圈多以后,银宝暄将背篓放倒坐在上头喝水,近前是一株叶片边沿呈锯齿状的植物,细细地攀着树干生长,结出红果子,掐开有闻起来涩涩的汁水,把指缝染成粉色,折手擦在绿叶上,想到许猷汉有个折手的舞蹈动作,手扳到脑后,却像在身前那样轻盈美丽地折。
他笑了,继续行走。
很快,天黑尽了,他已在红杉林绕了十圈不止,没有出路也没尽头,好似要永远地走下去。他还是绕,一边绕一边哼歌,在广大的音乐世界里,他只会唱这一首,还不记得歌词。
他说,不要折腾我了,让我回到许猷汉身边吧,狐狸。
没有回应,他不急,继续往前走,再次停在被他摘过果子的植物旁。环境已从深绿转为血红,半红半绿的叶片统统红透,却不是血的颜色,脚边的才是血。血泥拥住他的鞋底,每一步都牵连出哀叫似的粘连音,好像舍不得他离开的一种挽留。
银宝暄联想到倒在地面凉透的油脂,行走不是走,而是撕。
这里只有血,没有尸体和粪便,如此大片的血迹不是割喉也是动脉破损,否则不足以喷溅。他追着滴落状的血迹而去,路过未曾看见过的水流,路过山雀的尸骸,来到隐蔽的山洞口。
山洞上生着一棵巨龄古树,枝枝蔓蔓地抻着,分不清楚主枝和藤蔓的关系。它的树根一半在地底,一半从树洞上方穿过再蔓到地底,将洞口遮蔽到只露出半人高的细窄缝隙。
他往里望,洞内漆黑,洞口边沿仍有血迹,还有若有似无的臭味。他想了想,将水杯斜挎着,背篓丢在一旁,躬身钻了进去。洞内大约有三到四米的高度,宽度两米左右,越往里走越宽阔越黑。他必须一手扶着石壁才能较为平稳地往里走,心里默数着时间,走了五分钟左右,脚下突然踢到什么东西,嘭地飞出去,滚动的声音甚明显,是某种有硬度和棱角的东西,可是比石头轻得多。
他从裤兜里翻出火机,嚓一声,火光刷亮石洞。近前是两具尸体,靠里的一具高度腐烂,肥白的蛆虫伏在他身上,有的水滚似的蠕动,有的吃得饱,时不时动动身体,打着无声的饱嗝。
地面上遍布浅黄色的小蛆壳,孵化以后就会是飞行蚊虫的一员。另一具尸体歪着身体,腐烂到了尽头,像是一具被刮骨剃肉以后的畜生尸骨。他不小心踢出去的就是他的头颅。
银宝暄返回洞口捡了一根两指粗的树枝,并脚蹲在腐烂尸体的面前,一手拿着火机,一手拿树枝捅他。根本不必要用力,轻轻一捅,他的脸皮就脱落,合着蛆虫掉落,它们受了惊吓,狂乱地扭动,向外爬行。爬向银宝暄的全被他用树枝压扁,接着继续用树枝戳尸体,直到把他的局部戳成稠稠的糊状物,挑开手手脚脚分离出几缕无法分辨的毛发。
他猜,一部分是狐狸毛,一部分是人类毛发。他丢下树枝,远离这一摊烂肉和发狂的蛆虫,拿手掌反捂着下半张脸思考,熄灭火机。死在山里的人众多,大部分是因为迷路而死,少部分是被谋杀。现在的情况来看,无法判断是谋杀还是意外。
如果是谋杀,那是人做的还是狐狸做的呢?
这时候,洞口忽然传来细微的响声。银宝暄往去,没有动,眼瞳微微转动。一片翳昧中,他挺立的芦苇似的身体裂解,自本体之中丝丝缕缕地分解出另一个子体,稍微年轻一些的银宝暄。低着头,隔得极其近也只能看清脸的局部,好似根本没有眼。
银宝暄揽他入怀,亲昵地说:去吧,看看外面是谁。
他向外走,一闪而过地走。银宝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接近昏昏的洞口时,清楚的看见和他在洞口对视的那一个人,头发刮得极短,隐隐露出青色,眼睛狭长向上吊着。是闵以轩。
闵以轩左手拿着一把自制的手枪,对准他,毫不犹疑地开枪。他蝴蝶似的倒地,血液顺着眼皮,鼻骨和额头的曲度细细地流淌。他哼了声说:真是太有缘分了,杀我,你够格吗?
闵以轩回忆起剑捅进身体的瞬间,银宝暄冷峻美丽的脸庞,禁不住又开了两枪,垂下手臂时胸口大幅度地起伏几次,而后头也不会地钻出山洞。银宝暄站到他身边,身体转换成漆黑的液体,爬过他,他就被银宝暄吃掉,银宝暄再度凝实成为人身,劣质的子弹自手掌下浮出,被他握紧了。
他无声无息地背着背篓跟上闵以轩,在地势稍平的地方,他看见了被捆吊在树上的顾妙,吊得并不高,脚底离地面大约不到二十厘米左右。
闵以轩将枪插在裤腰,在周围捡了些干树枝堆在顾妙脚下,观察片刻顾妙的情况,她似乎在昏迷之中,脸庞有明显的伤痕,半张脸肿得像拥有颊囊。
关于红狐狸的引诱方式,闵以轩是沾了李儒生的光才得知。这些村子里的人过分排外,一听他说话的口音就问是哪家的小孩。这个世界的闵以轩已经盖上死亡的钢印,他一说是别的村的人,他们就保持一种集体性的缄默和否定——没有那种事,小孩子编出来吓人玩的——而李儒生往他们面前一站,一只手散烟,接着拢着火给在场辈分最高的男人点烟,所有事情似乎迎刃而解。
深深陷入父权社会的游戏的男人都吃这一套,一看到李儒生健康自然的姿态,吹糊出有机的烟球,立刻就被这种游刃有余的“成熟男人”姿态给吸引,审视以后马上问指甲怎么回事?最后一层无形地试探。
他哎哟一声,偏脸笑道:我屋里那个女子非要我陪她去做的,我拿她真是没办法。此话一出,所有人认同他“优秀成熟男性”的身份,纷纷对他敞开话匣。“我都是为了她”这种句式真是无往不利,实际上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
他们说山里的狐狸奇怪得很,也正是因为这种奇怪,而有着奇特的能力。寻常捉狐狸的方式对它们来说没有用,要带一个女人去,把她吊在树上,脚下生一堆火,狐狸就来了。狐狸是不杀女人的。
李儒生真心的笑容在这他们的语言里显得格外可爱,狐狸不杀女人,男人杀。他虚情假意地说,唉,我也明白,都有难处。在心里竖中指。
闵以轩脱去她的鞋子,拿火机炙烤她的脚底,令她因疼痛醒来。她在质问,声音洪亮而恐惧,红毯似的铺满这一小片平地。而回应是逐渐燃起的火焰。眼泪与声音掉如火焰,发出滋滋的烤肉声响。
闵以轩仰视她而根本是俯视,一种源自于性别的傲慢油然而生:“下一世许愿自己不要做女人好了。”
顾妙挣扎着,尝试踢他,她的身体被勒得发紫,脸目被泪水犁了一遍。她喊:贱人!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贱人!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对我说什么“做男人就好了”的蠢话,你不过是一个令人唾弃的杀人犯,一个父权社会的拥趸,一个根本没资格也没权力拥有审判能力的蠢货,一个天阉,随时可以被抛弃的第二性!(我)操(你)爹。
她剧烈地摇晃,宛若一条丝带,宛若宗教遗址壁画上的披帛,火焰以愤怒的形式席卷她的肉身与灵魂。她被点燃了,愤怒的尖喊穿透无垠的森林,抵达天涯海角。她在生命的悬崖问姚星晖在哪里?嗓音扭曲形变如同一条灵蛇,以决绝的形态钻入耳穴。
闵以轩并不在乎她的愤怒,甚至赏玩她的愤怒,她的痛苦,饶是银宝暄这样残忍冷漠的人仍衷心地感到不适与侮辱。
她与姚星晖是青树时期认识的朋友,她们还没从青树毕业,有很多约定,要一起做不婚主义者,要捍卫属于我们的权力,要考入中继,要为航天事业奉献全部时间,要住在一起,要一起老去,如果有那么一天要……一起死。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要了,只要姚星晖活下去。
她的泪水被烤干,挣扎不止不休。影影绰绰之间,她似乎看见一只红狐狸和一抹金色同时出现,扑向闵以轩。
有枪声响起,没有人倒下。又一声巨响,绳索被烧断了,她轰然落地,有什么情感或意志驱使她迅速站起来。她看见金色的光辉举剑杀向闵以轩,看见闵以轩欲要逃走。
她乍着双臂扑上前去,火光燎卷银宝暄飘荡空中的一缕金发。在银宝暄不可置信的眼光中扑倒闵以轩,张大口咬上他的喉咙,轮到他尖叫,痛苦了。
火爬上他的身体。火也是自然之物,不因为你是男人或是女人就对你宽容,生命平等一开始就广泛存在。
她们从来没有真的杀过谁。但顾妙不否认,在这一场场活动中,即便她们没有真的动手杀过谁,也有许多人因她们而死。她们原本可以正常地在社会中生存,可以改变世界,却因为所谓的觉醒,参加生命争夺的比赛,在她们尝试寻找狐狸时被闵以轩击倒。
从前种种孽障,皆在她死以后画上句点。她只希望她最好的朋友,可以回去。回到法治的,安全的社会之中,为真正有意义的事情奉献时间,奉献生命。
银宝暄看着他们往下滚,火没有点燃森林中的其他植物,动物,只在他们身上燃烧,烧到最后,万籁俱寂,落了雨,彻底扑灭生命和火焰的可能性。银宝暄仅仅是看,眼光钉入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尸体,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使得他看起来狼狈且盲目。
他没有想到是这种钓,雨水使他看起来甚怜惜顾妙,他怜惜吗?不知道。此刻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望着。红狐狸蹲坐在他的身前,笑盈盈地看闹剧,前爪像人手一样柔软地招着他,他回过神,跟着红狐狸往更深处走去。
他要回到许猷汉身边,他要回去。今时今刻是顾妙死,闵以轩死,彼时彼刻就会是银宝暄死,许猷汉死。
世界上是没有全身而退这种好事的,你总要付出什么,物质的,非物质的,总是要付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