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都尉王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月,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建国和李淑芬更是面露骇然,他们了解女儿的理智,却也无法理解这句近乎疯癫的呓语。
“姐……你说什么?”苏阳的声音都在发抖,他以为是自己研制火药时吸入了太多烟尘,导致了听觉错乱。
苏月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巍峨高耸的北城墙,随即转身,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回县衙正堂!所有人!”
县衙正堂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在黑水县还有几分分量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苏家四人、都尉王虎、还有几名被城中百姓推举出来的乡绅代表,其中便有那个之前在兵变中被吓破了胆的张员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诸位,”苏月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正堂的每一个角落,“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她走到那张巨大的堪舆图前,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了一道清晰的轨迹。
“洪水从北面而来,势不可挡。但我们黑水县的地形,北高南低,西高东低。”她的手指,最终停在了县城东面一片广阔的、画着芦苇和水波纹的区域,“这里,是城东的白鹭洲,一片无人居住的洼地和沼泽。”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然后,公布了她那堪称惊世骇俗的计划。
“既然无法阻止洪水,那我们就疏导它。”
“我的计划是,在洪水抵达城下之前,集中我们所有的‘震天雷’,主动炸开东面的一段城墙,制造一个宽度至少在三十丈以上的巨大人工决口。利用西高东低的地势,引导洪水的主流从这个决口涌入东面的白鹭洲沼泽地!”
“如此一来,虽然城东会被淹没,但洪水的主力有了宣泄的出口,冲击到城中核心区域的水量和速度,就会被大大削弱!我们就能保全城中大部分的房屋、粮仓和最重要的人口!”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整个正堂,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瞬间炸开了锅。
“疯了!你这个女人彻底疯了!”
第一个跳出来的,正是那个张员外。他吓得脸色惨白,手指着苏月,浑身都在发抖。他的田产和宅院,大部分都在城东!苏月的计划,等于是要让他倾家荡产!
“城墙!城墙是我们的命根子!是保护我们全城百姓的屏障!你……你竟然要自毁城墙?!你这是要害死全城的人啊!”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其他几位乡绅的附和。
“妖女!我看她就是个妖女!先是用妖法弄出什么‘震天雷’,现在又要用妖法毁了我们的城墙!”
“县尊大人!您就任由令千金胡来吗?这可是谋害全城百姓性命的大罪!”
质疑声、怒骂声、恐慌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城墙保护下的古人来说,苏月的计划,无异于让他们在敌人兵临城下时,主动拆掉自己的盔甲,其疯狂程度,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理解的极限。
面对千夫所指,苏月却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她没有争辩,也没有呵斥。她只是弯下腰,从地上的香炉里抓起一把香灰,又从茶壶里倒出一些茶水,直接在光洁的青石地砖上,画起了图。
她用茶水画出了一条汹涌的河流,又用香灰在河流前方堆起了一道脆弱的堤坝。
“这是洪水。”她指着茶水。 “这是我们的城墙。”她指着香灰。
然后,她将茶壶高高举起,将更多的水猛地浇了下去。
“轰”的一下,茶水轻易地冲垮了那道香灰堤坝,四散流淌,弄得满地都是。
“这就是‘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堵截都是徒劳的,只会迎来更彻底的崩溃。”苏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接着,她擦干地上的水迹,重新用香灰堆起了一道堤坝。但这一次,她在堤坝的侧面,主动留出了一个缺口。
她再次将茶水浇下。
这一次,大部分的水流都顺着那个预留的缺口,朝着一个方向流去,虽然堤坝的其余部分依旧被浸湿,但主体却稳稳地立在那里,没有崩溃。
“而这个,就叫‘疏’。”苏月站起身,环视着已经渐渐安静下来、被她这个简单实验所吸引的众人,“我们无法对抗整条河流,但我们可以给它指明一条新的道路。用一部分的牺牲,换取大部分的保全。这是我们唯一的活路。”
乡绅们依旧将信将疑,张员外更是冷哼一声:“歪理邪说!几滴茶水,如何能与滔天洪水相提并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粗豪的声音,却如平地惊雷般响起。
“我相信苏小姐!”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都尉王虎大步流星地站了出来。他那张刀疤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激动。
“我王虎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之前我们被流寇围城,是苏小姐想出了‘工分制’,让弟兄们肯拼命!是我们听了她的,改造了砲车,才打退了敌人的追兵!我只信我亲眼看到的!”
他环视四周,声音洪亮如钟:“你们说她自毁城墙是疯了,我看你们才是被吓破了胆!死守城墙是死,炸开城墙或许还能活!我王虎这条命,今天就赌在苏小姐身上了!我手下三千弟兄,谁愿跟我赌一把的,站出来!”
他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一阵甲胄碰撞的声响。
“我等愿随都尉大人!愿听苏小姐号令!”
“没错!苏小姐能让我们吃饱饭,我们这条命就是她的!”
“干了!横竖都是一死,还不如跟着苏小姐拼一把!”
那些刚刚在城门下领到粮食、打了一场漂亮守城战的士兵和民夫代表们,纷纷涌了进来,他们的眼神中虽然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名为“信任”和“希望”的光芒。
人心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决定性的偏转。
张员外等几名乡绅,看着眼前这群同仇敌忾的军民,脸色变得煞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忽然发现,这座县城的掌控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从他们这些地主乡绅的手里,转移到了那个年轻的少女身上。
最后,苏建国站了出来。
他走到了地图前,看着女儿那张写满坚毅的脸,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骄傲和欣慰。
他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独有的、属于读书人的沉稳语调,缓缓开口:“诸位,稍安勿躁。小女之策,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暗合古之圣贤大道。”
“上古之时,洪水滔天,鲧治水九年,只知筑坝堵截,劳而无功,终被流放。其子禹,继其父之业,改‘堵’为‘疏’,开山凿石,疏通九河,引洪水入海,终平水患,造福万民。”
“我等后人,皆是大禹子孙。‘堵不如疏’,此乃老祖宗传下来的大智慧!今日之危局,与上古何其相似?小女之策,正是效仿大禹治水之功!此非疯狂,乃是活命之正道!”
他一番话说得是引经据典,掷地有声。
最后,他整了整衣冠,对着众人朗声道:“本官身为黑水县令,食君之禄,守土有责。今日,便以这颗项上人头担保,此策,是保全我黑水县唯一的办法!若有任何差池,一切罪责,由本官一人承担!”
至此,再无人敢有异议。
正堂之内,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了起来,一股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悲壮气氛,开始弥漫开来。
“好!我们干了!” “听县尊大人的!”
就在众人终于被说服,准备立刻行动之时,一个慌张的声音,却打破了这股悲壮的氛围。
“姐……姐!”
只见苏阳,满脸黑灰,拿着一张写满了数字的草纸,一脸煞白地从后院跑了过来,他冲到苏月面前,声音都在发抖:
“我……我刚刚算过了!”
“按照你的要求,要在东城墙上,炸开一个三十丈宽的缺口……我们的炸药……我们的炸药……”
他绝望地看着苏月,几乎要哭了出来。
“还差……还差至少三分之一的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