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的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刚刚膨胀起来的希望气球。
“炸药……还差至少三分之一的量!”
“噗”的一声,气球应声而破。
刚刚还充斥着“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悲壮豪情,准备大干一场的县衙正堂,瞬间被一种更加彻底、更加具体的绝望所笼罩。
如果说之前的绝望,是源于对未知洪水的恐惧,是一种对“天威”的无力;那么此刻的绝望,则是源于一道冰冷、清晰、无法逾越的数学题。
计划是完美的,人心是齐的,可工具,不够了。
“怎么会……怎么会不够?”都尉王虎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他粗犷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亲眼看着一车车的“宝贝”被运进后院,亲耳听着后院传来的爆鸣,他以为胜利的武器已经万无一失,“我们把全城都快翻过来了!搜刮来的东西堆满了后院!”
“是硝石!是硝石的提纯率太低了!”苏阳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满是工程师面对材料短缺时的抓狂与无力。他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草纸,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们找到的那些墙皮、鸟粪石,里面含的硝量太少了!我……我用尽了办法,熬煮了上百锅,最后提出来的纯硝,根本不够配比出炸开三十丈缺口所需要的药量!这、这不科学!”
在古代,这当然不科学。这只是残酷的现实。
“天意啊!这真是天意啊!”那刚刚被压下去的张员外,此刻又找到了宣泄口。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指着苏月,嚎啕大哭,“妖女误国!妖法无用!这是老天爷不让我们活,不让我们自毁城墙啊!”
他的哭喊声,像一剂毒药,迅速感染了堂内本就脆弱的众人。刚刚燃起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哀嚎与啜泣。
一个时辰的死亡倒计时,本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而此刻,他们发现,自己手中唯一用来格挡的盾牌,竟然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苏月猛地转身,快步走到了父亲苏建国的面前。
“爸,你读了那么多史书,一定有记载的!你快想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在没有发现大规模硝石矿的年代,古人打仗,守城,他们的硝石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肯定有土办法,一定有!他们不可能每次都靠运气找到几个山洞!”
苏建国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问题问得一愣。
他看着女儿眼中那份混杂着焦急、信任与期盼的复杂情绪,心头剧震。是啊,他能做什么?论工程,他不如女儿;论化学,他不如儿子;论医术,他不如妻子。在这场末日危机中,他这个“一家之主”,似乎一直扮演着一个被保护、被支撑的角色。
但此刻,女儿的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对,史书!他的战场,不在城墙,不在后院的工坊,而在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
“我想想……让我想想……”苏-建国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老旧但藏书丰富的计算机,开始疯狂地运转、检索。
《武经总要》?不对,里面只记载了火药配比,未曾详述原料来源。
《天工开物》?时间对不上,那是几百年后的书了。
《本草纲目》?那是医书……
他过滤掉无数宏大的史书,开始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那些最不起眼、最偏门的杂记、方志、甚至是……炼丹术士的笔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堂内的哭嚎声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这对父女身上。他们不知道这对父女在做什么,但那份凝重的气氛,却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硝……硝者,朴硝、马牙硝、焰硝……”苏建国口中喃喃自语,一个个属于古代化学的词汇从他嘴里蹦出。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一道精光一闪而过!
他想起来了!不是什么宏篇巨著,而是他曾经为了研究地方风俗,看过的一本早已散佚的、不知名朝代的《齐民要术补遗》!在那本书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记载着一种民间制“焰硝”的土法!
“墙霜!是墙霜!”苏-建国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他一把抓住苏月的手,兴奋地说道,“我想起来了!古人称之为‘墙霜’,又叫‘地霜’!《补遗》有云:凡土墙、厕屋、檐下、猪栏、马厩之土,久之人、畜粪尿浸透者,经年累月,阴湿之地,其表自生白霜,刮扫收藏,以水淋汁,滤其渣滓,再以火熬,则硝成矣!”
这番半文半白的话,在场的除了苏家人,几乎没人能完全听懂。
但苏月和苏阳,却瞬间明白了!
“爸,你的意思是……”苏阳的声音激动得发抖,“利用富含有机物的土壤,在细菌的硝化作用下,生成硝酸盐,然后通过刮取表层土壤,用水溶解,再过滤蒸发,利用溶解度的不同,让硝酸钾结晶析出?!”
“对!对!就是这个理!”苏含国虽然听不懂什么“细菌”“硝化”,但原理是相通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刮墙取土,熬煮结晶!”
父子俩这一番“跨时代”的对话,让一旁的李淑芬和苏月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希望,在最深的绝望里,再次以一种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顽强地破土而出!
苏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她知道,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她再次站了出来,面对着满堂或茫然、或惊疑的众人。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动摇的自信和力量。
她没有再解释复杂的原理,而是直接下达了那道注定要被载入黑水县史册的、最疯狂的命令。
“传我父亲县令之令!”她高声宣布,巧妙地将父亲的权威置于自己身前,“县尊大人已从古籍中,寻得上古先民流传下来的救世之法!”
“召集全城所有还能动的人手!一人一把铲子,一个箩筐!去城中所有超过二十年的老宅,特别是牲口棚、马厩和厕所的墙根底下,给我挖土,刮墙皮!”
“那些被粪尿浸泡了数十年,颜色发黑发暗的墙土,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把它们全部给我运到后院来!有多少,要多少!”
“这是我们最后的赌注!是拿我们的脸面,去换我们所有人的性命!”
如果说,之前的计划是挑战常理,那么此刻的命令,就是践踏尊严。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轻易地跳出来反对。
因为,发出命令的,不再是那个看似疯狂的少女,而是那位引经据典、学识渊博的县尊大人,是“古之圣贤”的智慧。
而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被逼到了绝境。
在死亡面前,所谓的体面,成了一个无比可笑的词汇。
东城墙下,选定的爆破点。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热火朝天的工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那是泥土的腥气、柴火的烟气、药草的苦气,以及……新运来的那些墙土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氨水味。
但没有人退缩。
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将一筐筐从全城各个角落搜刮来的“宝贝”墙土,倾倒进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的大锅里。
苏阳就像一个打满了鸡血的炼金术士,指挥着他的团队,进行着最后的冲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个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他们一边疯狂地忙碌着,一边忍不住抬头望向北方的天际。
苏月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她的手里拿着那个简易的沙漏。沙子,正在无情地、飞速地向下流淌。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大半。
“够了!姐!够了!”
终于,在沙漏即将流尽的最后一刻,苏阳发出了那声嘶哑而又充满狂喜的呐喊。他们用全城人放下的尊严,换来了最后那三分之一的希望!
“开始安放!”苏月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士兵们在她的精准指挥下,开始了最后的工序。他们将一个个刚刚赶制出来的、还带着温度的炸药包,小心翼翼地塞进事先在城墙根基处凿好的孔洞里。
“主爆破点,集中安放三十个药包!” “两侧辅助点,各十五个!” “用湿泥封死所有缝隙,确保爆炸威力向内集中!”
苏月的指令,清晰而专业,像一名身经百战的战场指挥官。
很快,所有的炸药都已安放完毕,黑色的引信,像一条条通往地狱的毒蛇,从墙体中延伸出来,汇集到一处。
然而,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苏阳拿着几根用麻线搓成的引信,脸色比哭还难看:“姐……引信……我们做的引信太短了,而且在这么潮湿的空气里,非常不可靠。它可能烧到一半就灭了,也可能……烧得比预想的快得多。”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结论:“点火的人,没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到安全距离。基本上……有去无回。”
这句话,让现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看向了那盘绕在炸药包外的、短短的引信。那不是引信,那是通往黄泉的引路绳。
谁去?
这是一个无人敢回答的问题。
“我去。”
一个粗豪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都尉王虎站了出来,他脱下自己的头盔,重重地放在地上。
“我王虎烂命一条,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之前差点带着弟兄们犯下大错,这条命,本就是苏大人捡回来的。今天,就让我还给大家。”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军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决绝。这是他身为一城武官,最后的尊严与担当。
“都尉大人……”他身后的亲兵们纷纷红了眼眶。
就在王虎准备接过火把,慷慨赴死之际。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墙角传了过来。
“啧,搞得这么悲壮做什么。”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夜风不知何时已经处理好了伤口,正靠在墙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把普通的长刀。他肩头的伤口已经用布条草草包扎,但依旧有血迹渗出。
“这种出风头玩命的事,还得是我这种拿钱办事的来。你们拖家带口的,死了不划算。”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迎着所有人或敬佩、或疑惑的目光,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油布精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
他将油布卷抛给苏月。
苏月下意识地接住,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色泽墨黑、质地柔韧、表面还带着一层蜡质光泽的奇特引线。
“这是……”
“西域来的好东西,叫‘缓燃火龙线’。”夜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防水,防潮,燃烧速度稳定得就像老乌龟爬。这点一根,足够你从城南跑到城北,再回来喝口茶。”
他看着苏月震惊的眼神,懒洋洋地补充道:“我这人做生意,讲究。既然收了你们一百两的定金,自然得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拿剩下的一半。这是我压箱底的保命货,便宜你们了。”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东城墙之上,除了苏家几人,所有非战斗人员都已撤离到了安全的西城区域。
夜风接过火把,他将亲自去点燃那根连接着全城命运的“火龙线”。
临行前,他深深地看了苏月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收起了脸上所有玩世不恭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凝重。
“喂,”他开口道,“如果我回不来,记得把剩下那五十两黄金,送到城南的‘李记酒馆’,交给老板娘。她会知道怎么处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后事。
苏月的心,猛地一颤。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堵在了喉咙口。她想说“谢谢”,想说“小心”,想说“你不能死”。
但最终,她只是迎着他深邃的目光,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地吐出了三个字。
“回来拿。”
夜风愣住了。
随即,他笑了。那是在这场危机降临后,他发自内心的、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毅然转身,顺着绳索,灵巧地滑下了高大的城墙,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城墙根下那片预设的爆破点区域。
城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苏月紧紧地握着手中的一面红色信号旗,她站在城墙的最高处,目光投向北方的天际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让所有人的身体都为之一颤。
来了。
那震动越来越强,越来越密集,仿佛有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正在从地平线下苏醒,发出沉闷的咆哮。
紧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
在遥远的上游方向,在昏暗的天际线与漆黑的大地之间,出现了一条无限延伸的、触目惊心的……白线。
那白线,是洪峰的浪头,是死神的镰刀,正以无可阻挡的姿态,吞噬着沿途的一切,朝着小小的黑水县,奔腾而来!
洪水奔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最终汇成了一曲毁天灭地的末日交响!
苏月知道,一切,都将在下一刻揭晓。
她的眼中,映着那条越来越近的白线,也映着城墙下,那根已经点燃、正冒着青烟的引信。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红色信号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