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而急促的警钟声,像一把无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黑水县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之上。
县衙后院里,苏阳那一声充满骄傲的呐喊还未散尽,就被这穿云裂石的钟声彻底淹没。所有人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脸上刚刚浮现的喜悦瞬间凝固,化为愕然与惊恐。
“敌袭——!”
城头哨兵那撕心裂肺的吼声,裹挟着无尽的恐慌,传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
“是他!那个出城的英雄……他回来了!后面有追兵!!”
这句话,比“敌袭”本身更具冲击力。
夜风!
他是全县城人唯一的希望,是那个孤身闯入死地的勇士。他回来了,却也意味着,他将最凶恶的敌人,引到了家门口!
“快!去北城门!”
苏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弟弟辛苦研制出的□□成果,便抓起身边的一张弓,朝着城墙的方向狂奔而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揪紧了。夜风的归来,既是最好的消息,也可能是最坏的消息。
苏建国、李淑芬和苏阳也立刻跟上,脸上再无半分喜色,只剩下凝重的决然。整个县衙,乃至整个黑水县,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警报,再次陷入了高速运转的战时状态。
当苏月一口气冲上北城门的城楼时,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但这一次,情况已经截然不同。
城墙之上,不再是兵变时的混乱与绝望,也不再是面对洪水时的无助与恐慌。都尉王虎正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指挥着手下的士兵进行防御,他的声音里虽然带着紧张,却充满了章法。
“弓箭手!三段轮射!别给老子省箭!瞄准他们的马腿,给老子射!”
“砲车!听本都尉号令!用苏小姐教的三点定位法!目标,前方三百步,吊桥入口!给老子封死它!”
“滚石!檑木!都给老子准备好!谁敢后退一步,军法处置!”
苏月顺着垛口向下望去,只见城外尘土飞扬,马蹄声如雷。
数十名黑衣骑兵,正呈一个标准的追击阵型,死死地咬在一名独骑的身后。他们行动迅捷,配合默契,哪怕是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能冷静地引弓射箭,箭矢如蝗虫般追逐着前方那道狼狈的身影。
而那道身影,正是夜风。
他俯身在马背上,将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座下的黑马已经浑身是汗,喘息如牛,却依旧拼尽最后的力气,在箭雨之中疯狂冲刺。
“掩护他!”苏月当机立断,对着王虎下令。
“放箭!”王虎早已看到了局势,怒吼一声。
顷刻间,城头之上箭如雨下。
这些守军的箭法或许依旧称不上精良,但此刻他们眼中,却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他们不再是为了一份虚无缥缈的“皇粮”而战,他们是在为自己刚刚到手的工分,为家人下一顿热腾腾的米粥而战!
每一支射出的箭,都承载着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与此同时,那几架被苏月亲手改造过的简易砲车,也发出了沉闷的怒吼。巨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追兵前方的地面,激起漫天烟尘,虽未能直接命中,却极大地阻碍了追兵的冲锋路线,为夜风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追兵显然也没料到这座小小的县城,竟能爆发出如此强度的火力压制。他们阵型微乱,不得不放缓速度,举起兵器格挡来自城头的箭矢。
就是现在!
夜风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一夹马腹,人马合一,化作一道离弦的箭,冲向了那洞开的城门。
“关门!!!”
城门内,负责操控的士兵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夜风的身影在冲入城门的最后一刻,几乎是擦着巨大的门板飞驰而入。他身后,沉重的城门在“轰隆”一声巨响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门栓被数名士兵合力落下,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城外的黑衣骑兵眼见无法入城,并未恋战。为首之人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城门,便做了一个手势,数十骑兵竟像一人般,整齐划一地调转马头,没有丝毫叫骂和犹豫,迅速撤退,很快便消失在了远处的山林之中。
他们撤退得太快,太干脆了。
这种冷静和纪律性,让城墙上的苏月和苏建国对视一眼,心中那份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
城门之内,一片狼藉。
夜风从筋疲力尽的马背上滚落下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他用手里的长刀撑住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肩头插着一支羽箭,鲜血已经染红了半边衣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苏家众人立刻围了上去。
“快!快扶他进来!拿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来!”母亲李淑芬的职业本能瞬间启动,立刻指挥着众人。
“别管我!”夜风却一把推开了试图搀扶他的苏阳,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锁定在刚刚从城楼上跑下来的苏月身上,用最急促、最嘶哑的语速,吐出了他用命换来的情报。
“敌人……不是流寇!”
“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至少有五十人!个个悍不畏死!”
苏月心头一沉,这印证了她最坏的猜测之一。
夜风喘了口气,继续道:“他们不止筑了一道坝……是三道!在‘一线天’峡谷,他们利用地形,筑了一道主坝,后面……后面还有两道规模稍小的副坝!他们是想层层蓄水,积蓄起最大的水量,一波就把这里冲成平地!”
“三道堤坝……”苏建国倒吸一口凉气,他作为饱读史书的文人,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水攻,这是一场经过精密计算的、旨在彻底毁灭的屠杀!
夜风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指着自己流血的肩膀,眼中却燃起一股疯狂的火焰:“他们一路追杀我,不是怕我,是怕我回来报信!主坝……主坝已经撑不住了,我亲眼看到,坝体上全是裂缝,水已经从缝里溢了出来!”
他猛地抓住苏月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感到生疼。
“他们刚才撤退,不是放弃了,他们是去做最后一件事——主动摧毁堤坝!”
这句话,如同一道真正的晴天霹雳,炸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苏家人,还是王虎和他手下的士兵,全都如遭雷击,面无人色。
整个城门洞内,死寂一片,只剩下夜风粗重的喘息声。
苏月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她的大脑在疯狂地运转,计算着水流速度、冲击力、溃堤后的时间……每一个数字,都指向一个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结局。
她感到喉咙发干,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还有……多久?”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夜风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的颜色,估算了一下时间。然后,他缓缓地、清晰地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坠入冰窟的答案。
“最多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之后,这里,会变成一片汪洋。”
一个时辰。
六十分钟。
三千六百次呼吸。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垮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绝望,是此刻唯一的情绪。
一个士兵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的刺耳声响,却无人理会。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眼神空洞,面如死灰。
一个时辰,能做什么?
逃跑吗?往哪儿逃?城外是虎视眈眈的敌人,就算没有敌人,两条腿又如何能跑得过滔天洪水?
死守吗?怎么守?用血肉之躯去抵挡那足以冲垮一切的山洪?
这是真正的绝境。十死无生。
就在这片死寂的绝望之中,苏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脑海中,无数的画面在飞速闪过。
那张粗糙的堪舆图、夜风指出的U型弯、父亲在故纸堆里找到的“黄白之术”、弟弟在后院引爆火药时那张被熏得漆黑却写满狂喜的脸、还有……她亲手加固的城门,她亲自改造的砲车,她脚下这座由无数青砖垒砌而成的、厚重而坚实的……城墙。
城墙……
对,城墙!
猛地,苏月睁开了双眼。
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和一种匪夷所思的、冷静到极致的决断!
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夜风带血的肩膀,扫过父亲和弟弟震惊的脸,扫过王虎和所有士兵们麻木的表情。
最终,她的目光停留在了那高大、巍峨,本应是他们最后倚仗的北城墙上。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悸的声音,对身边的父亲和都尉王虎,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召集所有能动的人手,带上所有的工具,还有……我弟弟刚刚做出来的所有‘震天雷’。”
“我们不守墙了……我们,炸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