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关闭的缝隙中,如同一滴墨落入大海,瞬间无踪。
苏月站在城墙的阴影下,目光凝望着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厚重木门,久久未动。夜风临行前那番话,依旧在她耳边回响——“就算我带回了消息,能不能活,还得看你们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他说的没错。
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人之身,无异于一场豪赌。而她,苏月,作为一名结构工程师,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将命运交给不可控的变数。
她从不做没有备用方案的工程。
“姐,”苏阳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边,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他……能行吗?那可是三十里山路,外面全是敌人。”
苏月缓缓收回目光,那双清亮的眼眸里,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与清醒。
“他行不行,我们决定不了。”她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向县衙走去,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异常坚定,“我们能决定的,只有我们自己行不行。”
她步伐极快,苏阳必须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看到姐姐的侧脸,线条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从夜风离开的那一刻起,姐姐肩上的担子,反而更重了。
因为,从现在开始,黑水县的命运,将由他们亲手来书写。
回到县衙门口,这里依旧聚集着大量因洪水危机而惶恐不安的百姓。他们眼中的希望之火,在夜风接下那份“催命悬赏”后,又被浓浓的忧虑所覆盖。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年轻的行脚商人,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可这份希望,太渺茫,太遥远。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唉声叹气之时,苏月却再次走到了布告栏前。她亲手撕下了那张墨迹未干的悬赏令,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换上了一张全新的布告。
这张布告,不再是许诺千金的悬赏,而是一份……求助清单。
苏月没有请人代笔,而是亲自动手。她的字迹远不如父亲那般苍劲有力,却自有一种清晰工整、条理分明的风骨。更重要的是,在文字旁边,她用木炭笔画上了一幅幅惟妙惟肖、通俗易懂的简笔画。
“告黑水县父老:守城抗灾,需集众人之智,聚众人之力。县衙现急需寻找几样特殊的‘石头’与‘泥土’,凡有线索或能寻来者,工分重赏!”
布告的第一行,画着一块黄色的、棱角分明的石头,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此石常有臭鸡蛋之味,燃之有青烟。”——这是硫磺。
第二行,画着一面斑驳的老旧墙根,墙角处有一层白色的粉霜,旁边写着:“墙角、厕中、牲口棚内常见的白色粉霜,味咸涩。”——这是硝石。
第三行,则是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上面画着一簇燃烧的火焰,文字说明更是简单:“此石色黑,能燃,可久烧不灭。”——这是煤炭。
这份奇怪的布告,让所有人都看傻了。
他们想不通,这位县尊大人的千金,在全城即将被洪水吞没的关头,不去找木料、不去寻滚石,为何偏偏要找这些不起眼的、甚至有些污秽的东西?
但无人敢问。苏家刚刚用一声“震天雷”立下的神威,以及那实实在在能换到粮食的“工分”,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短暂的议论和困惑之后,人群中,开始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臭鸡蛋味的石头?我想起来了!”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猛地一拍大腿,他挤出人群,激动地对守在门口的衙役喊道,“官爷!我知道!城西外的乱葬岗那边有个‘五雷坡’,以前打雷劈死过人,那里的石头就是这个味儿!黄色的,一烧直冒烟!”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墙角的白霜?”一个驼背的老婆子也颤巍巍地举起了手,“我家那老茅房几十年没修了,墙根底下全是那玩意儿!我这就带人去刮!”
“黑石头……能烧的黑石头……”一个跟在铁匠身后的年轻学徒,喃喃自语,随即眼睛一亮,“师傅!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跟爹去后山砍柴,迷了路,在一个山坳里见过!那里的石头就是黑的,我爹当时还点着了一块,烧了好半天呢!”
人群,彻底被点燃了。
如果说,之前的修补城墙、搬运滚石,还需要专业的技巧和过人的力气,那么这份全新的“求助清单”,则真正将希望洒向了每一个人。
它不再要求你有多大的力气,多巧的手艺,它需要的,只是你对这片土地的记忆,是你生活中的一次不经意的发现。
在“工分”的巨大激励下,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寻宝总动员”,在小小的黑水县城内,奇迹般地展开了。
一时间,整个黑水县仿佛都活了过来。
绝望和等死的沉闷氛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而充满希望的生产热潮。人们拿着锄头、铲子,提着篮子、布袋,三五成群,根据自己提供的线索,在衙役的带领和保护下,奔赴城中各个角落,甚至冒险出城,去挖掘那些他们曾经不屑一顾的“宝藏”。
就连苏建国,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历史系教授,也发挥出了他的作用。他一头扎进了县衙里那间积满灰尘、破败不堪的档案室,从一堆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故纸堆里,翻出了一本早已残缺不全的《黑水县志》。
他仔仔细细地翻阅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终于,在一页描述城东道观的段落里,他找到了关键信息:“观内道人,好黄白之术,常采硫磺、丹砂等物,以求金丹……”
苏建国如获至宝,立刻派人前往早已荒废的道观。果不其然,在道观后山一个隐秘的地窖里,找到了整整两大坛用油纸封存的、色泽纯正的硫磺粉!
当各种各样的原材料,源源不断地被送到县衙后院时,这里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原本用来做饭的大厨房,此刻被完全清空,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烟熏火燎的临时化工厂。
而这个化工厂的总指挥,便是年仅二十岁的化工系大二学生,苏阳。
他此刻的形象,与平日里那个干净清秀的大学生判若两人。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黑色的烟灰和黄色的粉末,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科学实验特有的专注与狂热。
“那边的,对,就是你!木炭要磨得再细一点!颗粒不能超过一毫米!”
“熬硝的锅,温度再降一降!看到锅边结晶了没有?对!就是现在,赶紧给我捞出来!”
“硫磺粉不够纯,有杂质!拿去,用纱布,给我重新过滤三遍!”
他指挥着十几个被招募来的、手脚麻利的帮手,用最原始、最简陋的工具,实践着他脑海中最尖端的化学知识。
没有烧杯,就用陶碗;没有酒精灯,就用炭火炉;没有滤纸,就用细麻布。
这是一个充满了失败和危险的过程。
他们不止一次因为温度控制不当,让一锅辛苦熬制的硝水直接报废。也曾因为研磨木炭时产生的粉尘,引发了一场小小的爆燃,燎着了一个帮手的眉毛,吓得众人魂飞魄散。
每一次失败,都让苏阳心疼不已。因为他知道,这些来之不易的原材料,是全城百姓用命换来的,更是他们对抗滔天洪水的最后底牌。
但他没有气馁。他骨子里那股属于理科生的执拗和钻研精神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调整配比,改进流程,凭借着扎实到刻在骨子里的化学知识,一步步地攻克着难关。
熬煮、过滤、蒸发、日晒、研磨……
经过了整整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的努力,在所有人都快要累到虚脱的时候,第一小堆黑色的、颗粒均匀细腻的粉末,终于被苏阳小心翼翼地配比了出来。
这就是火药,一个足以改变冷兵器时代战争格局的魔鬼。
“都退后!全部退后!”苏阳嘶哑着嗓子,将所有人都赶到了安全距离之外。
他自己则像捧着一件绝世珍宝般,从那堆黑色粉末中,捻起了一小撮,装进一个用桑皮纸卷成的小纸筒里,又小心翼翼地插上了一根用硝水浸泡过的麻线作为引信。
他将这个简陋得有些可笑的“炸药包”放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引线。
“呲——”
引线冒着火花,迅速燃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纸筒。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当火花触及黑色粉末的瞬间——
“轰!!!”
一声沉闷却极具爆发力的巨响,猛然炸开!
一团耀眼的橘红色火光,在院中骤然爆开,威力远胜他们之前听到的任何鞭炮!强大的气浪甚至将地面上的尘土都掀起了一圈。
成功了!
看着地面上那个被炸出的小坑,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浓郁硝烟味,苏阳的眼中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狂喜。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朝着正堂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
“姐!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这一声呐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与如释重负的骄傲。
然而,他的喜悦,还未在空气中完全散开。
咚——!咚——!咚——!
城头之上,负责瞭望的哨兵,突然敲响了最急促、最疯狂的警钟!那声音凄厉而尖锐,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黑水县人的心头!
紧接着,是那名哨兵撕心裂肺的、带着哭腔的呐喊,响彻全城: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