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终于歇了。
深夜的养心殿像被裹进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里,静得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偶尔有殿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转瞬就被寂静吞没。殿内的暖炉烧得正旺,银霜炭的暖意顺着镂空的炉盖漫出来,裹着淡淡的松木香,却驱不散皇帝赵珩眉宇间的愁绪。
十二岁的少年皇帝正坐在铺着明黄色锦缎软垫的紫檀木案前,手里捏着一本卷了边的《论语》,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直直地盯着案角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奏折——最上面那本的封皮上,写着“翰林院编修沈清辞通敌一案”,墨迹是太后宫里太监专用的朱砂墨,红得刺眼。
赵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论语》的封皮,指尖触到磨损的边角,那是他登基前,太傅亲手教他读书时,被他反复摩挲留下的痕迹。太傅曾说,“《论语》里藏着治国的道理,更藏着辨人的准则”,可现在,他握着这本读了三年的书,却连“谁是忠臣,谁是奸臣”都分不清。
他还记得三个月前的殿试,沈清辞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贡士袍,站在丹陛之下,手里捧着写满策论的卷子,眼神亮得像初春的太阳。当他问“如何能让大靖百姓安居乐业”时,沈清辞没有说空话,而是从“减赋税、整吏治、固边防”三个方面,条理清晰地说出了具体的办法,最后还加了一句“臣愿为陛下尽忠,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那一刻,赵珩觉得,他找到了能帮他治理天下的人。
可现在,这个他亲点的状元郎,却被冠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关在东厂狱里,三日后就要被斩于市曹。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守在殿外的太监李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件绣着龙纹的夹袄,“太后娘娘吩咐了,让您别熬夜,仔细伤了身子。”
赵珩抬起头,看向李忠。李忠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太监,为人老实,可现在,他看着李忠那张带着关切的脸,却忍不住想问——你是不是也和太后一样,觉得沈清辞是通敌的奸臣?是不是也觉得,萧彻那个权倾朝野的太监,是在利用他?
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是皇帝,却连问一句话的自由都没有。太后垂帘听政,国舅爷掌控兵权,朝堂上的大臣不是依附外戚,就是畏惧宦官,真正能听他说话的人,只有一个沈清辞,现在还被关在东厂狱里。
“朕不困。”赵珩把《论语》放在案上,站起身,走到窗边。窗户上糊着明黄色的窗纸,外面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抬手,轻轻推开一条窗缝——一股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干净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
他想起今早路过御花园时,看到萧彻从东厂的方向过来。萧彻穿着一身玄色的宦官袍,袍角上沾着未化的雪,眼底的红血丝浓得像化不开的墨。他身边的小太监说,萧彻为了救沈清辞,和太后在养心殿偏殿吵了一架,还被太后罚跪了半个时辰。
萧彻是大靖最有权势的太监,掌管司礼监和东厂,连国舅爷都要让他三分。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去救一个被冠上“通敌”罪名的状元郎?
赵珩皱着眉,心里满是疑惑。太后说,萧彻是想利用沈清辞打击外戚,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可他却想起,上个月边境战事吃紧,军饷被克扣,是萧彻悄悄从东厂的库银里调出了二十万两,送到了边境;还有江南盐运贪腐,是萧彻和沈清辞一起找出了证据,保住了几百万两的盐税,那些银子,最后都用来救济了江南的灾民。
这样的人,真的是太后说的“祸乱朝纲的奸宦”吗?
“陛下,”李忠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犹豫,“殿外……萧督主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赵珩的心猛地一跳。萧彻?他这个时候来见他,是为了沈清辞吗?
“太后娘娘知道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忠低下头,小声道:“萧督主是从侧门进来的,没让太后宫里的人知道……他说,事情紧急,必须立刻见您。”
赵珩咬了咬下唇,心里快速地盘算着。太后不让他见萧彻,说萧彻“心思歹毒,会教坏陛下”,可如果不见萧彻,他就永远不知道沈清辞通敌一案的真相,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曾说要“致君尧舜上”的状元郎死在刑场上。
“让他进来。”赵珩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忠愣了一下,随即躬身应道:“是。”
没过多久,殿外就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很稳,一步一步,像是踩在人心上。赵珩转过身,看向殿门的方向,只见萧彻穿着一身玄色的宦官袍,袍角上还沾着些夜露的湿气,显然是赶路过来的。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穿着绣着云纹的锦袍,腰间也没有系玉带,只系了一条普通的黑色布带,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疲惫。
萧彻走进殿内,先是对着赵珩躬身行礼,动作标准而恭敬,可不等赵珩说“免礼”,他就“咚”的一声,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臣萧彻,求陛下为沈清辞做主!”
赵珩吓了一跳,连忙走上前:“萧督主,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你怎么能跪着呢?”
他知道萧彻的身份——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是大靖宦官里权力最大的人。别说跪他这个还没亲政的小皇帝,就算是先帝在世时,萧彻也只行躬身礼,从未跪过。
可萧彻却没起来,依旧跪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后背挺得笔直,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压力。“陛下不答应臣的请求,臣就不起来。”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显然是熬了很久的夜,“臣今日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沈清辞的清白,是为了大靖的江山社稷!”
赵珩看着萧彻,心里的疑惑更重了。他蹲下身,和萧彻平视,轻声道:“萧督主,你先起来,把事情说清楚。沈清辞通敌一案,证据确凿,朕……朕也没办法。”
“证据确凿?”萧彻抬起头,眼底满是血丝,却亮得惊人,“陛下,那所谓的‘证据’,是国舅爷伪造的!是他为了灭口,故意陷害沈清辞!”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锦缎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纸张和一块染血的布。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递给赵珩:“陛下,这是翰林院刘编修留下的证据。刘编修是沈清辞的同僚,上个月初三的晚上,他亲眼看到国舅爷的心腹偷偷进了翰林院的档案室,拿走了三本关于边境蛮族的史料,还在里面放了一封伪造的‘通敌信’。刘编修因为知道这件事,昨天早上被国舅爷的人杀了,这张纸是从他书房的砚台底下找到的,上面还有他的血迹。”
赵珩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张上的褶皱和淡淡的血迹,心里猛地一紧。他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刘编修的——刘编修曾为他整理过前朝的诗集,他认得这笔清秀的小楷。纸上的内容很简单,记录了国舅爷心腹进入档案室的时间、穿着的服饰,还有拿走的史料名称,最后还写了一句“国舅欲害沈编修,恐为萧凛案灭口”。
“萧凛案……”赵珩喃喃道。他听过这个案子,太后说,十年前的兵部尚书萧凛通敌叛国,被先帝下旨满门抄斩,是大靖的罪人。可刘编修为什么会把沈清辞的事和萧凛案联系起来?
萧彻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又拿起一张纸,递给赵珩:“陛下,这是臣这半年来,让东厂收集的国舅爷的罪证。您看这张,是国舅爷私藏兵器的清单,上面记录了他在边境的三处私宅里,藏了三千把长刀、五百副甲胄,还有十门红衣大炮——这些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私人拥有的兵器,他藏这么多兵器,是想干什么?”
赵珩接过清单,上面的字迹是东厂密探特有的暗号,旁边还有萧彻亲笔标注的翻译。清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三千把长刀,五百副甲胄,十门红衣大炮——足够装备一支精锐的军队了。
“还有这张,”萧彻又递过一张纸,“是国舅爷克扣军饷的账本碎片。去年冬天,边境大雪,士兵们连棉衣都没有,可国舅爷却把朝廷下拨的三百万两军饷,扣了两百万两,用来在江南买田置地。边境的李老将军多次上奏,请求朝廷拨款,都被国舅爷压了下来。陛下,您知道吗?上个月,蛮族入侵边境,有两百多个士兵因为没有棉衣,冻饿而死,还有一百多个士兵因为没有粮草,逃兵了——这些都是国舅爷造成的!”
赵珩的手开始发抖,手里的账本碎片差点掉在地上。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知道“军饷”对士兵的重要性。去年冬天,他曾问过太后,为什么边境的奏报里总说士兵们受苦,太后说“那是李老将军夸大其词,想骗朝廷的银子”,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李老将军夸大其词,而是国舅爷克扣了军饷!
“还有这个,”萧彻从锦缎包裹里拿出一块染血的布,布上绣着一个小小的“萧”字,“这是萧凛将军当年的贴身侍卫留下的。萧凛将军是开国功臣之后,当年曾率军大败蛮族,收复了三座城池,是大靖的功臣。可十年前,国舅爷因为萧凛将军发现他走私盐铁给蛮族,就诬陷萧凛将军通敌叛国,把萧家满门抄斩。萧凛将军的忠仆带着他的儿子逃了出来,现在,那个儿子就在陛下的身边。”
赵珩猛地抬头,看向萧彻:“你……你是说?”
萧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枚残玉,玉上刻着“萧氏忠魂”四个字,上面还有一道深深的裂痕。“这是萧家的传家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就是萧凛的儿子,萧彻。当年萧家被满门抄斩,臣被忠仆所救,为了活下去,自阉入宫,隐姓埋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为家族翻案,让国舅爷和太后付出代价!”
赵珩彻底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竟然是十年前被诬陷的忠臣之后!他看着萧彻手里的残玉,又看了看萧彻眼底的红血丝,心里突然明白了——萧彻为什么要救沈清辞,为什么要和国舅爷作对,为什么要收集国舅爷的罪证。
“沈清辞……沈清辞他知道这件事吗?”赵珩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
萧彻点头:“他知道。他在整理前朝史料时,发现了萧凛案的疑点,还帮臣找了很多证据。国舅爷怕他查出真相,所以才伪造通敌信,想杀了他灭口。陛下,沈清辞是无辜的,他是个正直的人,是个能为陛下分忧的忠臣。如果您今天杀了他,不仅会寒了天下文人的心,还会让国舅爷的阴谋得逞,让大靖的江山落在奸臣手里!”
萧彻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碰到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臣求陛下,暂缓处斩沈清辞,给臣三天时间。臣一定能找出国舅爷谋反的铁证,还沈清辞一个清白,还萧凛一个公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若三天后找不到证据,臣愿意和沈清辞一起,死在刑场上!”
赵珩看着萧彻,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沈清辞殿试时的眼神,想起萧彻为了救沈清辞和太后争吵,想起那些被国舅爷克扣军饷冻饿而死的士兵,想起萧凛案里被冤枉的萧家满门……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听太后的了。他是大靖的皇帝,是父皇的儿子,他要保护忠臣,要为百姓做主,要让那些奸臣付出代价。
“萧督主,你起来。”赵珩站起身,走到萧彻面前,伸出手,想把他扶起来,“朕答应你。”
萧彻愣了一下,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赵珩:“陛下……您?”
“朕答应你,暂缓处斩沈清辞,给你三天时间。”赵珩的声音虽然还有些稚嫩,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明日一早,朕就去见太后,说沈清辞通敌一案疑点重重,需要重新彻查。朕会让你继续收集国舅爷的罪证,朕相信你,也相信沈清辞是无辜的。”
萧彻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在宫里忍辱负重十年,见惯了尔虞我诈,尝遍了人情冷暖,从来没有人像赵珩这样,愿意相信他这个“宦官”,愿意给他一个为家族翻案的机会。他再次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臣谢陛下!陛下英明!臣定不辱使命,为大靖除奸,为百姓谋福!”
赵珩扶起萧彻,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轻声道:“萧督主,朕知道,现在朝堂上的情况很复杂,太后和国舅爷势力很大。朕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帮朕稳住朝堂,帮朕找出奸臣,帮朕成为一个能保护百姓的好皇帝。”
萧彻看着赵珩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信任。他郑重地躬身行礼:“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陛下!”
“好了,”赵珩笑了笑,走到案前,拿起那本《论语》,递给萧彻,“太傅说,《论语》里藏着治国的道理。朕希望,将来有一天,朕和你,还有沈清辞,能一起把这些道理,用到大靖的治理上,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萧彻接过《论语》,指尖触到那卷了边的封皮,心里满是暖意。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本《论语》,更是皇帝对他的信任,对未来的期望。
“臣记住了。”他躬身应道。
“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赵珩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照亮了远处的宫殿屋顶,“路上小心,别被太后宫里的人发现了。”
萧彻点点头,又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朝着殿门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寂静的殿内回响,却不再像来时那样沉重,而是带着一丝轻快和坚定。
走到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赵珩。少年皇帝正站在窗边,手里握着那本《论语》,眼神望着东方的鱼肚白,亮得像星星。萧彻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少年皇帝,就要开始成长了;而他的复仇之路,也不再是他一个人在走,他有了盟友,有了希望。
萧彻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养心殿。殿外的空气清冷,却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远处的梅香更浓了,飘在空气中,甜得让人心里发暖。他抬头看向东方,那抹鱼肚白越来越亮,很快就要日出了。
他知道,接下来的三天,会是他和国舅爷最凶险的博弈。国舅爷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他,甚至会对他和沈清辞动手。但他不怕。
因为他心里有了牵挂,有了要守护的人,有了要实现的期望。他要救沈清辞,要为家族翻案,要辅佐皇帝成为一个好皇帝,要让大靖的百姓,都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萧彻握紧了手里的《论语》,转身朝着东厂狱的方向走去。脚步坚定,眼神明亮,像是在朝着日出的方向,走向属于他和沈清辞的希望。
他要尽快告诉沈清辞这个好消息,要和他一起,制定接下来的计划。他们要找国舅爷私藏兵器的地方,要找他和蛮族勾结的盟约,要在三天内,找出能定国舅爷罪的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