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打着东厂狱的铁窗,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根细针,轻轻刺在寂静的夜色里。萧彻站在狱道拐角的阴影里,指尖捏着一枚黄铜制的狱卒腰牌,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东厂”二字的纹路——这是他让张千户临时找来的,边角还带着未打磨干净的毛刺,刮得掌心微微发疼。
他身上换了一身灰布狱卒服,衣服又宽又大,套在他常年束着的玄色宦官袍外,显得有些臃肿。脸上用炭灰调了些松烟墨,画粗了眉骨,在下巴上粘了一撮粗糙的假胡须,连眼角都用墨笔拉得下垂了几分,刻意营造出一种常年劳作的疲惫感。可即便如此,他站在那里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那是常年居于高位养出的气场,哪怕裹在最粗鄙的衣料里,也藏不住半分。
“督主,前面就是天字号牢房的岗哨了,小的已经跟弟兄们打过招呼,说是‘新来的值夜狱卒’,您放心过去。”张千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压得极低,手里还捧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夜里风大,您把这个披上,别冻着。”
萧彻接过棉袍,没立刻穿上,只是搭在臂弯里。他抬眼看向不远处的岗哨——两个狱卒正靠在廊柱上打盹,手里的长刀斜斜地倚在柱子上,刀鞘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国舅爷的人没在附近盯着?”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放心,”张千户点头,“下午就派人清过了,凡是可疑的人都打发走了,岗哨里都是咱们的人。只是……您最多只能待半个时辰,再过阵子就是换岗时间,怕夜长梦多。”
萧彻“嗯”了一声,将棉袍裹紧了些,又理了理腰间的铁链——那是狱卒值夜时必带的,用来“管束”囚犯,此刻却成了他伪装的一部分。“你在这儿等着,若有动静,就咳嗽三声。”
说完,他不再多言,抬脚朝着天字号牢房的方向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狱道里回响,混着雪粒子落下来的声音,竟显得有些寂寥。他走得不快,刻意模仿着普通狱卒拖沓的步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东厂狱是他的地盘,可如今沈清辞被关在这里,国舅爷必定会想尽办法动手,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疏忽,都可能让沈清辞陷入危险。
天字号牢房的铁门就立在前方,黑色的铁门上锈迹斑斑,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锁芯里积满了灰尘。萧彻走到牢门前,故意咳嗽了一声,惊醒了靠在廊柱上打盹的狱卒。
“谁啊?”左边的狱卒揉了揉眼睛,看清是“新来的值夜狱卒”,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瞎嚷嚷什么?没看见老子正歇着吗?”
“兄弟对不住,”萧彻低下头,刻意让声音变得粗哑些,“刚换岗,过来看看牢里的犯人怎么样了——听说今儿关进来个大人物,上面特意吩咐要多留意。”
右边的狱卒倒是机灵,认出了萧彻的眼神,连忙拉了拉同伴的胳膊,笑着打圆场:“嗨,多大点事!里面那位于嘛呢,安安静静的,没耍花样。你要是不放心,就自己进去看看,钥匙在这儿。”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递了过来。
萧彻接过钥匙,指尖不经意地碰了碰狱卒的手背,递过去一小块碎银子——这是狱卒间的“规矩”,哪怕是自己人,也得做足样子。“多谢两位兄弟了,回头请你们喝酒。”
两个狱卒接过银子,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笑意,连忙摆手:“好说,好说!你快进去吧,我们在外面帮你看着。”
萧彻点点头,转身走到牢门前,拿起钥匙,插进铜锁里。“咔哒”一声轻响,锁芯弹开,铁门被他缓缓拉开,一股混杂着霉味、潮气和淡淡稻草味的冷风,从牢房里涌了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走进去,顺手关上了牢门,将外面的风雪和人声都隔绝在外。
牢房里很暗,只有三丈高的小窗漏进一丝稀薄的月光,勉强能看清里面的景象。沈清辞正靠在石壁上坐着,双腿曲起,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手里还捏着一页纸,似乎正在认真地看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萧彻身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连嘴角都微微翘了起来:“督主,您这妆画得可不太像。”
萧彻愣了愣,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假胡须——难道露馅了?他明明已经做得很细致了。
“别摸了,”沈清辞合上书,从稻草堆里站起身,慢慢走到萧彻面前,“您走路的样子,就算裹在再宽的衣服里,也改不了。还有您的眼睛,”他抬手指了指萧彻的眼睛,声音很轻,像月光一样温柔,“旁人的眼睛里要么是麻木,要么是贪婪,可您的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萧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摘下脸上的假胡须,随手扔在地上,又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墨痕,露出原本的面容。“你倒是细心。”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放松。
“不是细心,是熟悉。”沈清辞笑了笑,转身指了指自己刚才坐着的地方,“督主要不要坐?地上有点凉,垫点稻草会好些。”
萧彻没坐,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那油纸包被他用棉絮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套了一层锦缎,此刻打开来,里面的桂花糕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甜香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牢房里的霉味。“从静尘轩带来的,让小厨房热了三次,应该还温着。”
沈清辞看着那油纸包里的桂花糕,眼眶微微发热。他记得自己前几天和萧彻在翰林院整理密报时,随口提过一句“小时候在江南外婆家,最喜欢吃外婆做的桂花糕,可惜后来外婆走了,就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了”。他以为只是一句无心的话,没想到萧彻竟记在了心里,还特意从江南新贡的糕点里找出桂花糕,特意热了送来——哪怕他现在身陷囹圄,萧彻也没忘了他这点小小的口腹之欲。
“多谢督主。”沈清辞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散开,带着温热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他心里都泛起了热意。他慢慢咀嚼着,细细品味着这甜味,像是要把这味道刻进心里。
萧彻看着他吃桂花糕的样子,眼底的担忧稍稍缓解了些。他之前一直怕沈清辞在牢里受委屈,怕他吃不好、睡不好,现在看来,沈清辞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没有惊慌,没有抱怨,甚至还能笑着和他说话。
“今天去见太后了?”沈清辞咽下嘴里的桂花糕,抬头看向萧彻,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问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萧彻点头,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壁上的青苔。“嗯,太后只给了两天时间,让我找出你没有通敌的证据。若是找不出……”他没再说下去,可后面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两天?”沈清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底却没有丝毫慌乱,“太后这是故意刁难您呢。从京城到边境,最快也要五天,张千户去请李老将军作证,根本赶不上。”
萧彻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张千户去边境了?”
“猜的。”沈清辞拿起第二块桂花糕,掰了一半递给萧彻,“您要救我,肯定要找能证明我没和蛮族接触的人。李老将军是萧老将军的旧部,又在边境任职,最清楚蛮族的动向,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是太后给的时间这么紧,显然是不想让您找到证据。”
萧彻接过那半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却没刚才那么明显了——他此刻心里满是焦虑,根本没心思品味糕点的味道。“就算知道是刁难,也没办法。一旦拒绝,太后只会更快下令斩了你。”
“您别着急,”沈清辞看着他,眼神很坚定,“我有办法。”
萧彻挑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有办法?”他以为沈清辞在牢里,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他来救,没想到沈清辞竟自己想到了办法。
“嗯。”沈清辞放下油纸包,从怀里掏出那半张皱巴巴的“通敌信”,小心翼翼地展开,递到萧彻面前,“您看这信纸。”
萧彻接过信纸,仔细看了起来。信纸是翰林院专用的宣纸,边角印着“文渊阁制”的水印,这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是翰林院的宣纸,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在这宣纸上。”沈清辞凑过来,指着信纸的边角,“您看这水印,‘文渊阁制’四个字,左边的‘文’字最后一笔,应该是带个小勾的——这是去年文渊阁新制宣纸的标志,只有翰林院的编修和典籍才能用。可国舅爷的人不知道,他们用的这张宣纸,是前年的旧纸,‘文’字没有小勾。”
萧彻仔细一看,果然如沈清辞所说——信纸边角的“文”字最后一笔是平直的,没有小勾。他之前只注意到笔迹的问题,竟没留意到宣纸的细节。
“还有这墨迹。”沈清辞又指着信上的字迹,“这是上个月江南新贡的徽墨,颜色比普通的墨要深,而且还带着淡淡的松烟味。可您看这信上的墨迹,颜色浅,还带着一股刺鼻的桐油味——这是市面上最普通的墨,根本不是翰林院用的徽墨。”
萧彻凑近信纸,果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桐油味,和他平时用的徽墨味道截然不同。
“最重要的是这个。”沈清辞指着信上的“沈清辞”三个字,尤其是最后那个“辞”字,“我写‘辞’字时,习惯在最后一笔带个小勾——这是我小时候练字时,恩师教我的。恩师说,‘辞’字有‘言辞’之意,最后一笔带个小勾,是‘留有余地’的意思。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改过来。可您看这信上的‘辞’字,最后一笔是平直的,没有小勾。”
萧彻看着那个“辞”字,心里瞬间明白了——沈清辞说的这些破绽,每一个都能证明这封信是伪造的。可他随即又皱起了眉:“就算找出这些破绽,太后也未必会信。她现在一心想杀你,根本不会听这些。”
“我知道。”沈清辞点点头,将信纸叠好,重新塞进怀里,“所以,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需要您帮我找一个人——翰林院的刘编修。”
“刘编修?”萧彻想起了这个人——之前查盐运案时,刘编修曾帮沈清辞整理过江南盐运的史料,为人正直,做事也很细心,是个靠得住的人。
“嗯,”沈清辞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刘编修是我恩师的门生,和我一起在翰林院整理前朝史料。上个月初三的晚上,他加班整理边境史料,看到两个人偷偷溜进了档案室,拿走了三本关于蛮族的史料——那两个人穿着翰林院典籍的服饰,可刘编修认得所有典籍,根本没见过他们。后来他才知道,那两个人是国舅爷的心腹,偷偷进档案室,就是为了找机会伪造通敌信。”
萧彻眼前一亮——如果刘编修能出来作证,说国舅爷的人曾进过档案室,再加上沈清辞找出的信纸、墨迹、笔迹的破绽,就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证明通敌信是伪造的!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联系刘编修。”萧彻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喜悦,“有他作证,太后就算想偏袒国舅爷,也找不到借口。”
“您别高兴得太早。”沈清辞拉住萧彻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掌心——萧彻的掌心有一层薄茧,那是常年练暗器、握刀留下的痕迹,摸起来有些粗糙,却很有力量。“国舅爷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知道刘编修见过他的人,说不定会先对刘编修动手。而且,他也可能会提前对我动手,不等太后的旨意,就派人在牢里杀了我,嫁祸给‘畏罪自杀’。”
萧彻的心猛地一紧,反手握住沈清辞的手,力道大得让沈清辞微微皱眉。他看着沈清辞的眼睛,眼底满是坚定:“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刘编修那边,我会派心腹去保护;你这边,我会让东厂的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就算国舅爷派再多的人来,也别想伤你一根头发。”
“督主……”沈清辞看着他,心里一阵发烫。他知道萧彻的性格,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可他更知道,保护他和刘编修,会让萧彻分心,甚至可能会打乱他原本的复仇计划——那个萧彻筹谋了十年,只为给家族翻案的计划。
“若实在不行,就别管我了。”沈清辞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复仇计划更重要。萧老将军的冤屈,需要你去洗清;国舅爷和太后的罪行,需要你去揭露。我不能因为我,耽误了你的大事。”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萧彻打断他,声音很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的复仇计划,是为了给家族翻案,是为了让那些陷害先父的人付出代价。可如果为了这个计划,要牺牲你,那这个计划还有什么意义?我忍辱负重十年,不是为了最后变成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沈清辞看着萧彻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冰冷,没有了算计,只有满满的担忧和坚定——那是只属于他的眼神。他知道,萧彻从来不是个会说软话的人,可现在,却为了他,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话。
“好,”沈清辞笑了,眼底的温柔像月光一样,映着从窗缝漏进来的微光,“那我就等你救我。等我们一起,把国舅爷和太后拉下马,一起去江南看桂花。”
萧彻看着他的笑,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俯身,轻轻抱了抱沈清辞——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他,手臂却紧紧地环着沈清辞的背,将他护在怀里。沈清辞的身体很轻,隔着薄薄的青衫,能感觉到他温热的体温,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那是常年与书籍为伴留下的味道,干净又清爽。
牢房里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外面雪粒子敲打着铁窗的声音。萧彻抱了他很久,才慢慢松开,指尖轻轻拂去沈清辞肩上的稻草屑。“我该走了,换岗时间快到了。”
沈清辞点点头,看着萧彻重新戴上假胡须,整理好狱卒服,心里满是不舍,却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萧彻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在这里久留。
萧彻走到牢门前,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又转过身,看着沈清辞:“照顾好自己,别乱吃东西,别碰牢房里的东西。有任何事,就敲三下牢门,外面的人会给你传信。”
“我知道了,督主。”沈清辞笑着点头,“您也要小心。”
萧彻“嗯”了一声,打开牢门,走了出去。他轻轻关上牢门,锁好铜锁,对着外面的狱卒点了点头,转身朝着狱道拐角的方向走去。
沈清辞靠在牢门上,听着萧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才慢慢走回稻草堆旁,重新坐下。他拿起油纸包,里面还剩下三块桂花糕,他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好,放进怀里——这是萧彻带来的,他要好好保存着,等出去了,再和萧彻一起吃。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刚才萧彻的样子——他伪装时的谨慎,递桂花糕时的细心,握他手时的坚定,拥抱他时的温柔。这些画面像一束束光,驱散了牢房里的黑暗和寒冷,让他觉得,就算身处这暗无天日的东厂狱,也不再孤单。
窗外的雪还在下,寒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雪粒子,可沈清辞却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攥紧了怀里的油纸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萧彻,”他对着窗外的风雪,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信念,“我等你。”
等你救我出去,等我们一起洗清萧老将军的冤屈,等我们一起把国舅爷和太后拉下马,等我们一起去江南,看漫山遍野的桂花,尝最香甜的桂花糕。
最近太累了,老师让背课文背英语,根本赶不上我更新。[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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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狱中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