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狱的铁门在身后重重合上时,那声“哐当”的巨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清辞的耳膜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那半张被揉皱的“通敌”信,粗糙的麻纸纹理刮过指腹,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这痕迹,倒和方才翰林院同僚王典籍举报他时,眼底那抹躲闪又贪婪的光一样,都带着淬了利欲的钝痛。
沈清辞记得很清楚,今早卯时刚过,他刚踏进翰林院的院门,就被王典籍拦在了廊下。那人平日里总爱凑过来和他讨教史料校勘的学问,一口一个“沈兄”叫得热络,此刻却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脸上堆着僵硬的笑,手里捧着个锦盒,声音压得极低:“沈兄,国舅爷说了,只要你肯认下‘师从清流、暗通蛮族’的罪名,这盒里的五百两银票,还有江南织造局新贡的云锦,就都是你的。你若是不肯……”
他话没说完,沈清辞就已经看清了他眼底的盘算——那是一种“你识相点,别挡我青云路”的笃定。国舅爷许了多少好处?是升他做翰林院掌院,还是赏他个外放的实缺?竟能让这个平日里标榜“文人风骨”的同僚,甘愿把一把淬了毒的刀,直直插进曾经称兄道弟的人后心。
“沈大人,别愣着了!”
狱卒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冷硬,像冰碴子似的砸在沈清辞耳边。那人手里的铁链拖在青石板上,每走一步都溅起细碎的火星,映得他脸上那道刀疤忽明忽暗。“这东厂狱的天字号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前一个住这儿的,是上个月谋逆的户部侍郎,您猜他活了几天?”
沈清辞抬眼,目光掠过狱卒那张紧绷的脸,没接话。他的视线先落在牢房的石壁上——那石壁不知多少年没修葺过,缝隙里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潮乎乎的水汽顺着石壁往下渗,在墙根积成了一滩浅浅的水洼,泛着淡淡的霉味。再往角落看,一堆发黄的稻草蜷缩在那里,上面爬着几只不知名的小虫,一碰到光线就慌忙往稻草深处钻。唯一的小窗嵌在三丈高的墙上,窗棂是粗重的铁条,漏进来的月光薄得像一层快要融化的霜,连地上的青苔都照不亮几分。
这就是东厂狱,大靖朝堂里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多少忠臣良将在这里屈打成招,多少阴谋诡计在这里埋下伏笔,如今,他这个刚入仕不久的新科状元,也成了这里的“贵客”。
沈清辞跟着狱卒迈过门槛时,脚踝不小心蹭到了门柱,那木头早已被潮气蚀得朽了,轻轻一碰就掉下来几片木屑。就在他弯腰想拂去衣摆上的碎屑时,狱卒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那动作又急又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沈清辞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的冷汗。
“沈大人,小的是张千户的人。”狱卒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贴在沈清辞耳边,连呼吸都带着颤,“萧督主有令,让您千万别乱吃东西,也别碰牢房里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墙角那堆稻草,里面可能藏了东西。您撑过三天,他一定来救您。”
话音未落,狱卒猛地松开手,像是怕被人撞见似的,往后退了两步,瞬间又恢复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他从腰间掏出铜锁,“哐当”一声扣在牢门上,又故意踹了门柱一脚,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好好待着!别想着耍花样,东厂狱里,还没人能跑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被远处狱卒换岗的梆子声淹没。牢房里只剩下沈清辞一个人,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霉味和寒气。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缓缓地舒了口气。石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青衫渗进来,顺着脊背往上爬,冻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他低头,慢慢展开掌心那半张皱巴巴的信纸——信纸是翰林院专用的宣纸,边角还印着小小的“文渊阁制”的水印,可上面的字迹却和这精致的纸张格格不入。
“沈清辞”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横画倾斜,竖画无力,连最基本的笔锋都没有。墨迹更是浓淡不均,有些地方洇得厉害,有些地方却又淡得几乎要看不清——显然是模仿他笔迹的人,对他的笔势一无所知,只是凭着印象胡乱描摹。更可笑的是,信里写着“愿与蛮族共分大靖疆土”的悖逆之语,用词粗鄙,连句通顺的话都没有,哪里像是他这个师从清流领袖、苦读十几年圣贤书的人会写出来的?
可太后偏信了。
沈清辞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哪里是偏信,分明是“乐见其成”。他殿试时就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宦官干政、外戚擅权,乃国之两大隐患”,那时太后的脸色就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后来他被派去翰林院整理前朝史料,又偏巧摸到了十年前萧凛案的残档,还在盐运案里帮萧彻找出了国舅爷贪腐的证据——他早就成了太后和国舅爷眼里的“眼中钉”,这封伪造的通敌信,不过是他们除掉他的借口罢了。
寒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沈清辞拢了拢身上的青衫,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怀里——这是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东西,哪怕现在看起来毫无用处,他也不能丢。
就在这时,脑海里突然闪过今早路过御花园时的场景。
那时天刚蒙蒙亮,雪还下着,细密的雪粒子落在红梅上,像是给花瓣镀了一层白霜。他刚拐过木香架,就看见萧彻从皇帝的养心殿里出来。萧彻穿着一身玄色的宦官袍,袍角绣着精致的云纹,只是肩头和袖口都沾了不少雪,显然在里面待了很久。他手里握着个油纸包,油纸的缝隙里飘出淡淡的桂花香气,那是他前几天和萧彻闲聊时,随口提过一句“江南的桂花糕最是香甜”。
“江南新贡的桂花糕,让小厨房热了。”萧彻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情绪,可递过油纸包时,沈清辞却分明感觉到那油纸是暖的,连带着萧彻的指尖,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他当时还笑着接过,说了句“多谢督主费心”,甚至还打趣了一句“督主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我这点口腹之欲”。萧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现在想来,那时萧彻眼底的红血丝,还有他转身时微微紧绷的肩线,都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担忧。恐怕那时,萧彻就已经从东厂的眼线那里得知,国舅爷要对他动手了,只是那时计划还没周全,他还没来得及布防。
沈清辞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他仿佛还能闻到桂花糕的甜香,还能感觉到萧彻递过油纸包时的温度。萧彻那个人,总是这样,把所有的关心都藏在冰冷的外壳下,明明做了暖心的事,却从不肯多说一个字。他想起萧彻在盐运案时,为了保护他不被国舅爷的人暗害,悄悄派了东厂的人跟着他;想起他整理萧凛案残档时,萧彻明明对那案子讳莫如深,却还是把自己珍藏的几份密报借给他看;想起他因为查案熬夜,萧彻会默默让人送来暖炉和热茶,却从不露面……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从最初的“互相提防”,变成了如今的“彼此牵挂”。
沈清辞的指尖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藏着那封伪造的通敌信,也藏着他没来得及对萧彻说的话——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知道“清流风骨”、对宦官深恶痛绝的书呆子了。他知道萧彻的苦衷,知道他入宫十年忍辱负重,只是为了给家族翻案;他也知道萧彻身处黑暗,却从未真正沉沦,否则也不会在盐运案里护住那些被国舅爷欺压的百姓,也不会在边境战事吃紧时,悄悄动用东厂的力量运送粮草。
他愿意陪萧彻一起,在这波谲云诡谲的朝堂里,走那条最难的路——哪怕这条路要面对太后的猜忌、国舅爷的阴谋,哪怕这条路可能会让他身陷囹圄,甚至丢掉性命。
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风裹着雪粒子打在牢门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冤魂的哭诉。沈清辞走到角落的稻草堆旁,小心翼翼地拨开上面的稻草——他记得狱卒说过,这里可能藏了东西。果然,在稻草最底下,压着一小块发黑的馒头,馒头里还嵌着一根细小的银针,若不是他看得仔细,恐怕真的会误食。
国舅爷倒是心急,连三天都等不及,就要在牢里动手。
沈清辞冷笑一声,将馒头和银针扔到墙角。他重新走回石壁边,蜷缩在稻草堆里——虽然稻草又糙又硬,还带着霉味,但总比直接坐在冰冷的地上好。他把脸埋在膝盖上,听着外面风雪的声音,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不知道萧彻会用什么办法救他。是动用东厂的力量找出伪造信件的人?还是拿着国舅爷贪腐的证据去威胁太后?亦或是……放弃他筹谋了十年的复仇计划,只为换他一条命?
沈清辞不敢深想最后一种可能。他知道萧凛案对萧彻意味着什么,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是他忍受了十年屈辱的理由。若是为了他,让萧彻放弃这个计划,他会一辈子不安。
可他信萧彻。
就像当初盐运案陷入僵局,所有人都觉得找不到国舅爷贪腐的证据时,萧彻信他能从账本的蛛丝马迹里找出破绽;就像他整理萧凛案残档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铁案,萧彻却信他能找出翻案的线索。这一次,他也信萧彻,信那个总是把自己裹在冰冷外壳下,却藏着一颗温热的心的权宦,会带他走出这暗无天日的东厂狱。
雪还在下,月光依旧稀薄,牢房里的寒意也丝毫未减。可沈清辞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那团火是萧彻递给他的桂花糕的温度,是萧彻眼底的红血丝里藏着的担忧,是他们之间那些没说出口却彼此心知肚明的牵挂。
他攥紧了怀里的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萧彻,”他对着窗外的风雪,轻声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我等你。”
等你救我出去,等我们一起找出萧凛案的真相,等我们一起把国舅爷和太后拉下马,等我们一起去江南,看漫山遍野的桂花,尝最香甜的桂花糕。
这暗无天日的东厂狱,这淬了毒的阴谋诡计,都打不倒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