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芸好奇看向轿中之人,是位沉睡的少年。仰靠在猩红轿壁上,鲜红发带夹杂着满头鸦青发色如墨般淌于地上,衬得眼尾那粒泪痣艳如泣血。
眉眼艳丽,惊心动魄。
“见过。”
“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他不是妖怪要复活的人,”声音淡淡道:“看到他,我想起了一些片段,其中便包括他的一些信息。”
何芸发现,声音突然又成熟了几分,和刚刚下山一般。但等她们来到云水镇附近之时,她又变得活波了几分,但刚好与在山上和下山初结合了起来,既不聒噪,也不冷淡,刚好在她忍受的尺寸之上。
“是什么?”她问。
“他是方初云,下一届云景大会的魁首,未来的道盟盟主。”
你说什么?
何芸猛地站直身子,一贯懒散的表情染上几丝震惊。她不可置信地重复:“云景大会魁首?道盟盟主?”
“未来的,”声音好气地纠正她,“我知道上一届的魁首和现任盟主是你师父。”
“这不可能。”何芸斩钉截铁。
“这有什么不可能,”何芸从它的语气中听到了几分微弱的讥讽:“云景大会里,他可是一招便将你赶下了擂台。”
“这更不可能。”何芸后退一步,收起了心中的不可置信,居高俯视轿中陷入沉睡的少年。
语气平淡,神情平静:“我不会输的这么轻易,即使他很强。”
“更何况,我感受到他并不强。”
“可别这么肯定,你自己身上不也是半分灵力都没有?可这,能说明你弱吗?”
何芸冷哼,神色微垂。
铮——
太上剑倏然出鞘。
少年眼睫微动,睁眼的瞬间,他感到喉间传来一阵凉意。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底还蒙着水雾。透过他的眼底,何芸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鬓发散乱,鲜红发带上沾着纸屑。眉梢向下,嘴角还噙着诛杀纸人后还未退尽的杀意,眉间朱砂在珠帘的映照之下,愈发鲜艳,增添了几份艳丽。
方初云喉结滚动,刚要出声的“姑娘”二字还未出口,忽被她极长的发带扫过手心。
他盯着发带底端缀着的赤金云纹,莫名地感到些许熟悉。
“你是何人,和镇中妖物有何关系,为什么在这轿中?”她的声音极清,微微扬眉,剑锋擦着方初云耳边刺入轿壁。随着她的动作,红色的衣袍在他的脸上轻抚而去,留下零星的几片红纸碎片。
方初云被迫仰头,衣领微开,锁骨间露出几道青紫的痕印。
“姐姐——”
他突然撞进何芸的怀里,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眼尾泪痣随着抽噎轻颤:“姐姐救我……”
“我是被骗进来的……”
“哇趣——”
声音顺景的发出惊呼声,“这位原来是这个性子嘛,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它又变了回来。
何芸适当的在脑海中表达出疑惑的感觉。
“哎呀,我只是知道他的存在,但和他这不是不熟嘛。”声音调皮笑道。
见何芸眼神在他锁骨间的痕迹上停顿片刻,方初云伸手将自己领口的衣服向下一扯,露出隐藏在之下的青紫皮肤,触目惊心。
“姐姐你看,我真的是无辜的……”
“你……”他离得实在是太近了,身上不知名的香味嗅的何芸有些不适。
她后退一步,剑尖抵住少年喉结。
剑刃薄如蝉翼,冷冽如霜,方初云甚至能感受到剑锋贴在喉间时上面弥留的凌冽剑气。然而他却像是没感受到一般,主动将脖颈往她剑锋上送,血珠顺着霜刃滚落,混入他的红衣,消失不见:“方初云,我叫方初云。”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姐姐叫我阿云就好。”
“至于为什么在这轿中,当然是因为……”
“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声音的惊呼就是在此刻刺破耳膜的。
“不对,有问题……”
下一刻,红色的绸缎从轿子四周汹涌而现,方初云趁机环住她的腰,温热的喘息拂过她的腰间:“姐姐可要抓紧我哦。”
他尾音还未落,何芸便看见方初云身后钻出无数细小的丝线,却不是在攻击那些绸缎,而是悄无声息地向她涌来。
太上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寒光。
等何芸回过神时,方初云已被她钉在轿壁上。然而他嘴角却噙着笑,只是用沾血的手指轻轻勾住她衣带:“姐姐好凶啊。”
不对,不对。
这个反应不对。
细线才是杀意,绸缎反而是来保护的。
何芸瞳孔骤缩,持剑的手轻微颤抖。
熟悉的香气猛然爆开,与她刚刚在方初云身上嗅到的一模一样,但却要浓烈许多。
“你……”
一股无力感瞬时蔓延全身,困意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何芸突然感到好累,累的她抬不起手,也睁不开眼。
在她猛然向后倒去的那一刻,方初云伸手接住了她。绸缎在一瞬间蚕食掉所有细线,乖巧地钻进方初云的袖中。
望着手中乖顺的如同猫儿一般的少女,方初云眼中笑意倏然褪去。他垂眸看向被何芸穿透胸口的剑锋,真疼啊。
他舔掉唇边血渍,在心底轻笑。
……
何芸从轿中苏醒,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眸。
竟然被阴了,她有些烦躁地咬了咬唇。
声音也突然消失不见,或者说自动隐藏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向腰间摸去,意料之中的什么也没有。
嗯?手上这缠着的是什么东西,给人的感觉和丝绸一般。何芸低头一看,是一根红色的发带,好像是她失去意识之前从方初云发上撕扯下来的。
“姐姐,是要找它吗?”方初云突然出声,何芸这才发现他的声音倒是碎如击冰,和他那张比大多数女子都要艳丽的脸有些不符。
他凑上前来,笑意弯弯,右手里拿着的正是太上。再往上看去,是一道极长的发带。
好生眼熟,何芸伸手向着发间摸去,果然什么都没有。
“姐姐扯下了我的发带,礼尚往来,我也扯下了姐姐的。”
他们此时靠的很近,因为缺失发带,他现在整个头发都披散开来,一部分青丝落在何芸耳边,带来瘙痒的感觉。
这还是何芸第一次和除了师父师姐之外的人接触的这么近,在红色蔓延到她脸上之前,何芸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他,然后从他手中将发带抢了回来,珍重地绑在了自己的发间。
方初云像是未曾预料般,踉跄着摔倒在轿中,揉着胸口,装作哭泣状委屈道:“姐姐真是下的好重的手。”
何芸将缠在自己手上的发带撕下,扔向少年怀中。“直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真的疼唉。”他不服气道:“再说了,姐姐都抢了亲,我就是姐姐的人了。”
说到这,他像是想到什么害羞的事情一般,半掩着脸,凑到何芸面前:“说来也是巧,我和姐姐今天穿的也是红衣呢。”
“倒不如,我们顺便把堂拜了吧。”
“别装了,咱两可说不定谁大谁小呢,万一……”她停顿了下来,面上扬了个甜腻的微笑:“你比我年龄大的多呢。是吧,哥哥?”
她瞬间收回笑容,语气甜腻又恶心。
“好吧好吧,没意思。”见何芸一点都不害羞,他收起了面上做作的神情,有些无趣地挑了挑眉。“我想和你结盟,如你所见,我灵力稀薄。”他将太上扔到何芸身前,放松般往身后一仰,从腰间的袋子中取出颗葡萄扔进嘴中。
“是个弱鸡,非常的弱,而你……”他停顿一秒,“比我厉害,我需要有人护着我走出这座城镇。”
“弱鸡?”何芸冷哼一声,汹涌的绸带在她脑海中瞬间浮现。他是弱鸡,何芸才不信。
“那个是我保命的东西。”他知道何芸在反问什么,无奈地苦笑。
“具体的,你之后就能知道。”
行吧,何芸并没兴趣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时间,直觉莫名地告诉她,要快一点,快来不及了。
但是她一个人在这镇子里……这个方初云看样子肯定知道些什么信息,并且听声音说,这个方初云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和他同行倒也是个方法。
不过……具体怎么同行,还是要好好地考虑一下。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这镇中诡异重重,我为什么要带个拖累。”何芸接过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知道怎么出去,亦或者,”他又凑上来,眉眼春水般泛滥。
“道友对怎么破了天上这讨厌的阵法更感兴趣?”
何芸能够清楚地听到从上方传来的喘息声,这次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左手撑起脸,饶有趣味地望向他。
“哦?”倒是有点意思。
她轻笑,眉眼张扬肆意。
“可我又怎么相信你是真的能做到,而不是在诓骗我呢?”
“以我方初云的名义起誓。”
见何芸松口,笑意浮上方初云面上。他伸出手,纤细冰凉的右手指顺着太上的剑刃划下,待贴到何芸的手背上时,掌心早以一片粘稠。
可就算这样,何芸手中的剑上却还是一片雪白,半分血迹也未染上。
见此,方初云眼神闪过一丝了然之情,笑意更浓。
下一刻,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将掌心往下重重一压,狠狠包裹住何芸持剑的右手。
何芸神色不变,只是冷眼盯着地上滴落的血迹。它们并未像寻常般在地上泛起血花,而是如蛛网般在地上延展成细密的赤色丝线,仔细看来,上面还泛着金光。
怪不得他这么自信,笃定她一定会同意。
以血为契,以名为咒,向天地神明起誓。
此为,血咒。
违者,世间不容。
结契者需以自身精血在掌心书写真名,缔约完成后将隐入皮肤,仅在违誓时浮现。若违契,血咒则会从五脏六腑开始生长,直到浮上脸颊,为世人所知。是大荒最能体现施咒者诚意的契约。
只不过因为结契时,除了必须使用刻入命格的真名,还必须是‘天机’所施咒,已经久未有血咒出现在大荒中了。
方初云敢用真名起誓,一方面可能是因为他是真的有诚意,不过何芸更愿意相信是因为他极度自信,代价对他来说并算不得是什么。
但这个咒文更为重要的一点,则是表明了他的身份——大荒罕见的‘天机’。
天机一脉,与大荒中大多数修士都不同,因其推演的能力而闻名天下,传说中为天的代行者。自从诸神陨落,玉京关闭之后,大荒内天机者少之又少。
现在鲜有的几位,无一不是太一门弟子。
在这个时代,不会有人拒绝与天机同行。
何芸,自然也不意外。
“你是天机,太一门弟子?”不太像,太一门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消息早就传遍大荒各地了。特别是前些年太一门道子出世后,太一门山上有几个弟子早被各个世家宗门弟子传遍了大荒。
“不是。”他松开手,有些不以为然。下一刻,声音如鬼魅般贴在何芸的耳边:“说来,我还不知道道友的名字是什么呢?”
“何芸。”
“芸,好名字。”藏在衣袖之下的左手悄悄翻转,方初云神色却未变化:“道友,这样够了吗?”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在其手心之中,一道显眼的血红符印展露在何芸面前。
何芸抬头看向方初云,他依旧是挑着眉笑。
她扬眉,也对着他展露了个笑容。
然后,何芸持起剑,径直在其掌心划了一道,对准方初云滴血的手心,直直按上去。
“我有个要求。”
两人的手掌堆叠在一起,而在两手之间,血咒开始隐入肤下。
“我还要你的一个承诺。“
“我护你出城,换你一个作为‘天机’的承诺。方道友,这个交易如何?”
“哈,”方初云轻笑出声,凑近到何芸面前,散落的青丝落在她的耳边,带来些许瘙痒的感觉。“那我可是赚大了呀,一个承诺换大荒第一宗的弟子相护。”
“哦?”何芸对上他的视线,嗤笑一声:“你既然能算出我是剑宗弟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废柴’何芸的名字吗?”
“废柴?何道友不妨问问地上的这些纸人信不信这个传言。”最后几个字,他故意拖得很长,眉梢长挑,一股轻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