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去后,陆却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荠菜。他轻轻拂去菜叶上沾染的尘土,将荠菜整齐放在筐里,动作细致得如同在整理案卷文书。
“这等琐事怎敢劳动大人。”沈芙蕖伸手欲接,却见陆却已将菜筐递到她面前。
陆却并未就此别过,反而迈步与她并肩而行。他低声道:“沈娘子,周寺正和我说过你的事情。你既受逼迫,为何不报官?”
沈芙蕖指尖正捻着一株枸杞芽,闻言动作微顿。她仔细翻看叶背有无蚜虫黑点,专挑那些叶色碧绿带紫红边的嫩芽,指甲轻轻一掐便能断的才放入篮中。
“报官?”她在心底冷笑。若是官府真能管得了这等事,原身又怎会被逼着穿上嫁衣?那些差役怕只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劝她认命罢了。
抬眸时却已换上明媚笑容:“大人明鉴,我若回去,只怕明日就要被捆成螃蟹再送进花轿。如今虽住得简陋,好歹能靠厨艺自力更生。”
陆却目光扫过她沾着泥点的袖口,又望向远处草市坊低矮的屋檐。那里每逢雨季便漏雨倾颓,她那破烂的墙头,不知道会在哪一场雨中坍塌。往来之人良莠不齐,她一个小娘子,也不怕被歹人拍了去。
“大人好意我心领了。”沈芙蕖利落地截住话头,从篮中拣出一片嫩芽递过去,“您尝尝?这是汴河堤岸的野枸杞芽,比别处的更清甜。”
陆却接过嫩芽,也只是攥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人人都道他断案如神,言辞犀利,可此刻却罕见的沉默。他只认得焯过水做熟的枸杞芽拌豆腐,换成新鲜的,他便不认得了。
沈芙蕖见他迟疑,不由莞尔,抬手扶了扶肩上的竹筐,侧脸问道:“大人,我一会还要去米铺买米,您也要去吗?”
陆却忽然想起休沐前,周寺正曾来报了桩小事,说昨夜城南一间米铺失窃,掌柜报官称丢了半仓新米,贼人却连一粒糠都没留下,干净得蹊跷。
想来现下无事,去走一遭也无妨。陆却点点头,没有觉得任何不妥:“走吧,一起同去。”
沈芙蕖有些摸不着头脑,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走在街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陆却虽是一身常服,可衣料考究,一看便价值不菲。而沈芙蕖一身靛青粗布襦裙,腰间系一条素麻围裙,头上还包一块靛蓝碎花布巾,边缘磨得起了毛边。
活像是贵公子带着自家厨娘出门,实在是不搭啊!
陆却腿长步阔,走得又快,沈芙蕖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察觉到她的吃力,陆却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
沈芙蕖搭话道:“周寺正说,大人也尝过我的酱鸭货,可有什么改进的意见呢?”
陆却很认真思索片刻,道:“味道特别,价格实惠。”要说有什么改进建议,那便是每次做的太少了,她又整了一套限购措施,每人限购十只,衙里哪个不是正值壮年的男人,根本不够吃。
沈芙蕖噗嗤一笑,正要说话,却听陆却话锋一转:“这附近的米行,哪家比较实惠?”
沈芙蕖常在潘楼街的北米行或者草市坊的陈记米铺买米,少买货郎米,她吃过亏的,新米和陈米掺着一起卖,煮饭还泛绿霉。
“我一般在草市坊附近的米铺买米,量大从优,所以没有什么参考性。最近也是听说,城南有家粮摊低价兜售新米,所以特来看看。”沈芙蕖只当他是体察民情。
“到了,就是这家。”
陆却目光扫过集市,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
沈芙蕖走近米摊,指尖捻起一撮米粒,在掌心摊开细看,米粒饱满,色泽莹白,确是上等粳米。
“这米怎么卖?”沈芙蕖问道。
摊主是个精瘦汉子,眼珠子滴溜溜转,见沈芙蕖旁边的陆却衣着不凡,立刻堆起笑脸:“小娘子好眼力!这是江南新到的贡米,一斗只要六十文。”
沈芙蕖眉梢微挑,顺口问道:“江南的贡米,怎会流落到汴京?”
摊主笑容一僵,支吾道:"小娘子这就有所不知了,这是商队私下带的……一共也没多少,我们掌柜的想着回馈老顾客,这才贱卖的。”
陆却没说话,只是将米粒放回,指尖不经意地蹭过米袋边缘,指腹沾了一层极细的粉尘。他垂眸轻捻,眸色微沉。
是石灰粉。
周寺正说,失窃米铺掌柜曾言仓里为防潮,撒了薄薄一层石灰。
陆却不动声色,暗自记下米铺的位置和名字,回头让周寺正好好查查。
沈芙蕖指尖在米袋上轻叩两下,摇了摇头:“六十文一斗的贡米,我这小本生意可消受不起。”说着便转向旁边那袋标价五十文的陈米。
她指甲轻轻掐开一粒米,露出里头微微发黄的芯,“新米的芯该是雪白的,您这米,怕是前年秋收时存的吧?”
周围几个原本要掏钱的妇人闻言,立刻缩回了手,狐疑地打量起米袋。
“这、这怎么可能!”摊主急得额头冒汗,声音都拔高了三分:“本店从不做这等骗人的勾当!”
沈芙蕖不慌不忙地拍了拍手上的米屑,干脆利落地还价:“这米放久了容易生虫,我若买回去,还得晒上两日才能吃,费时费力。”她伸出三根手指,“这样,我买一石,四十文。”
“小娘子这不是在开玩笑嘛!四十文哪能买到,连本钱都不够。”
“看见没,我是这位官人府上的掌灶娘子,府中采买都归我管,若是吃得好,往后每月少说也要三五石的量。”沈芙蕖指了指旁边的陆却。
摊主咬牙妥协:“四十就四十吧,小娘子可别再瞎嚷嚷了,方才吓走好几个婆子。”
沈芙蕖这才笑眯眯地接受,也不急着付钱,而是伸手在米袋深处掏了一把,确认底下没掺碎石或糠秕,这才从荷包里数出铜钱,一枚一枚地放在摊主掌心,边数边道:“可数好了,出了这个摊子,我可不认账。”
陆却站在一旁,看着沈芙蕖这番行云流水般的砍价操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不过——这一石米,她怎么扛回去?
米袋捆扎结实的麻绳在摊主手中勒出深深的凹痕,沈芙蕖正盘算着要不要多花两文钱雇个脚夫,却见陆却忽然撩起锦袍下摆,抓住米袋两角,腰背发力,显出紧绷的肌肉线条,竟将那足有一石的米袋稳稳甩上了肩头。
沈芙蕖瞪大了双眼,堂堂大理寺少卿,帮她搬米?既而一笑:“陆大人!你放下吧!米铺都有送货的骡车,我报上地址,付上钱,摊主自会送去。”
陆却稳稳将米放下,说道:“如此,更好。”
沈芙蕖抿嘴一笑。她常给大理寺送餐食,那些年轻衙役们总爱同她闲谈,说起上峰陆却时,不是冷面阎罗就是铁面无情。今日看来,也并非如此。
沈芙蕖忍不住道:“我的小吃摊也不远,我请大人用午膳吧!请大人赏脸。”
陆却本想拒绝,又听沈芙蕖说:“若是大人肯赏脸,以后我便在摊子边写上一行字:陆大人亲鉴。不愁往日那些仰慕大人的小娘子过来尝鲜,如此,大人也算是无意做了好事一桩呢。”
沈芙蕖这般说,分明是在拿他的名声做生意,偏生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若是不去,反倒显得陆却小气,于是便不再好拒绝。
芙蕖小吃现在由花婆婆的孙女程虞帮忙,这小姑娘做事甚是爽快,不一会就把两碗麻辣面片端上来。
陆却挑了几筷子,脸已是辣得通红,呛得偏头咳嗽。
沈芙蕖懊恼没提前熟悉他的口味,连忙要去下碗鲜肉馄饨。陆却推辞,却抵不过她盛情。
沈芙蕖挑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猪前腿肉,刀刃斜刮成茸,加上细盐一撮、姜汁半匙、黄酒数滴调味,顺时针搅打上,掺入昨夜熬的鸭油冻,遇热即化,将鲜汁锁在馅中。
左手托着薄如蝉翼的馄饨皮,右手竹签轻挑肉馅,皮子对角折,边角沾水一捻,馄饨便如小元宝般鼓胀起来。
劲粗陶碗底早已备好虾籽酱油,热汤冲下时,金黄的油花瞬间绽放。撒上一把翠绿葱花,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临近午膳时间,阿虞有些忙不过来,沈芙蕖匆匆吃了几口,便去淘洗买回来的荠菜,留下陆却一人慢慢品尝。
等她甩着湿漉漉的双手回来时,发现碗底压了一块碎银,陆却人已不见。
阿虞很好奇这位气度不凡的大人,一听是陆却,咂巴着嘴说:“原来这就是陆大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阿虞年纪较小,心直口快,说:“姐姐不知道吧?这位陆大人原先定了提点刑狱司家的幺娘,她的来头可就大了。咱们东宫那位并非皇后所出,而是已故的淑妃娘娘,而这位幺娘是淑妃娘娘的表妹,陆大人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惜天妒红颜,这位佳人九年前染了一场风寒,竟然香消玉殒了。所以呀,陆大人二十有余至今都未娶。”
沈芙蕖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闲话?”
阿虞小声说:“姐姐可别忘了,我之前在聚仙楼打了两年杂役呢,聚仙楼灶头师傅表嫂的表姑在陆家当过十几年嬷嬷,她的话能错吗?”
沈芙蕖轻笑着摇头:“都转了这么多道弯的闲话,真假谁能说得准?”她将包好的馄饨轻轻放入沸水中,若有所思道:“不过若真有其事,这位陆大人倒是个难得的痴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