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却因还未成家,又是家中独子,因此没有开宅另住。家中尚有一庶出妹妹惠善,刚满十四,兄妹俩感情甚笃。
已过饭点,陆夫人见儿子尚未归来,早就差了小厮在外候着。陆家的宅院坐落在汴京城西的榆林巷,三进三出的格局,既不显山露水,又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
远远见陆却转过街角,为首的管事立即小跑迎上。黑漆大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楣上悬着“进士及第”的匾额,乃是先帝亲笔所题,陆却不急着进去,皱眉问道:“夫人用过午膳没有?”
“夫人等您,自然没有。”小厮乖巧回答。
陆却进了大门,一条石板路直通正厅。路两旁栽着修剪整齐的罗汉松,树下摆着几口青瓷大缸,养着红鲤。这会儿正是初春,缸里的睡莲刚冒出嫩尖,红鲤在水游弋,好不自在。
此时两名侍女捧来熏过沉香的常服,小厮跪着替他褪靴,侍奉用餐的侍女鱼贯而入,依次捧来了漱口的龙井、浸过热水拧干的手巾……
厨房在后院最东头,终日冒着炊烟。五个灶眼从来不会同时熄火,光是专管面点的厨娘就有三个,因着陆却今天休沐,夫人特意嘱咐加菜,几个师傅热火朝天,把那锅铲抡得直冒烟。
正院花厅里,陆夫人正用金刀剖着蜜瓜,见儿子进来,笑吟吟推过青瓷盏:“传膳吧!今日厨下新煨了火腿春笋,快坐下尝尝。”
陆却摸了摸鼻子,不自在道:“方才在草市坊用了一碗馄饨,这会还不饿。”
陆夫人一听便皱起眉头,草市坊的馄饨能吃吗?那肉馅恐怕都是最次的肉剁成的,再说,这么大个男人,吃一碗馄饨能饱吗?
陆夫人上下打量儿子,好奇道:“你素来不爱在外头用饭,上回惠善拉你去喝苋菜羹,你勉强尝了一口就再没动过。”
陆却放下茶盏,淡淡道:“查案的时候顺便尝了一下,挺干净,味道也好。”
“一碗馄饨能顶什么用?”陆夫人不依不饶。她向来最是操心儿子的饮食起居,陆若少用一口饭,她能念叨半日。
“我先去书房了。”他截话太快,惹得陆夫人蹙眉。
惠善在旁边怯怯的,她惧怕陆夫人,一直不敢说话,也不敢劝上几句。
自打提点刑狱司家的谢云舒姑娘过世,陆夫人开始催婚起,兄长与母亲的关系便不似从前融洽。大哥整日埋首案牍,几乎把大理寺当成了家,难得休沐回府,也不过是应个卯,走个过场。
陆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他这是怨我呢,怨我没……”
惠善连忙宽慰:“母亲多虑了,我听说是圣上限期十日破案,大哥这几日被案子缠得紧,无暇顾他,怎会是怨您呢。”
“什么案子?”陆夫人久居深宅,陆却又从不与她说这些事,自然不知情。
惠善忙说:“我也只是听下人们说起,前几天,汴河边打捞上来七八具浮尸,人都泡大了好多,这个天气浑身都长满了蛆……”
见陆夫人一副面色惨白作呕的样子,惠善又改口起来:“总之,哥说这些人都不是汴京人士,怕是南方遇害以后一路北上运到汴京抛尸的,破案自然要费些功夫。您想啊,我哥日日对着这些,哪能有什么好胃口呢?一会我让厨房再做些粥,配上清爽可口的酱菜送去,母亲看这样可好?”
陆夫人心里终究还是憋着口气。她这个儿子,堂堂一甲进士出身,放着清贵的翰林院不去,偏要钻进大理寺那等腌臜地方。整日里不是对着发霉的案卷,就是审问那些个穷凶极恶的囚徒,连饭食都是和狱卒们一处将就。还不是为了那个谢家的丫头!
惠善是侍妾所出,生母又不得宠,因此对陆夫人带着些巴结意思,也能揣摩几分陆夫人的心思,每次说话也正中下怀,陆夫人倒也信任她。只听陆夫人长叹一口气:“不是怨我就好,那就让厨房做点粥送去吧……”
惠善又亲自布菜,殷勤侍奉,待陆夫人用膳完毕,自己才敢捡几口残羹冷炙,囫囵吞枣吃了。
惠善起身,穿过正厅往后走,正是陆却住的静观斋。这院子不大,却极是清幽。窗前种着几丛湘妃竹,风过时沙沙作响。书房里的书架上整齐码着各类典籍,陆却最常翻看的那几本《刑统》《洗冤录》就摆在随手可及的位置。
陆却翻开案卷,正凝神思考,连惠善何时来的也不知道。
“大哥,再用些粥吧。”
陆却回过神,看着面前精致的瓷碗里熬得浓稠的燕窝粥,没有一点胃口。
“放着吧。我一会再用。”他拿起勺子又放下。这粥熬得太讲究,反倒失了滋味。不像那碗馄饨,滚烫的汤,粗陶的碗,热气扑在脸上,让人从里到外都暖和起来。
“我就知道哥不爱吃这些。”惠善狡黠一笑,从身后变出个食盒,献宝似地奉到陆却面前:“这是在聚仙楼买的酱鸭货,哥尝一下呗!”
陆却一看,色泽上倒是与沈芙蕖做的别无二致。
惠善念叨:“大哥可能不知道,草市坊有家小吃做的酱鸭货很好吃,可要预定,就算小厮拿着府中腰牌去卖,那厨娘也只是说先来后到,不能插队,傲气得很,我看啊,聚仙楼难不成比她做的味道还差些?”
那自然是——差远了。陆却没说出来,拍拍小妹的头,只说:“我会吃完,你也好向母亲交差,去罢,我再看看案卷。”
终于熬过午时,沈芙蕖累得腰酸背疼,两眼冒金星,阿虞也是累得够呛,一口气灌下大半瓢凉水,撑着腰直喘粗气,半天缓不过劲来。
“阿虞,今个儿辛苦你了!多给你十文钱,你先回去歇着吧,剩下的我来收拾。”阿虞做事利落,吃苦耐劳,沈芙蕖会经常给她涨工钱。
“多谢姐姐,我帮你把碗筷收了。”阿虞说。
眼下小吃摊只是供应三种吃食——麻辣面片、葱油拌面和鲜肉馄饨,就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待会儿回草市坊,还得赶着把预订的餐食做好,再找人挨家挨户送去。
人手不够,场地有限!沈芙蕖望着拥挤的摊位直发愁,这巴掌大的地方,连转身都费劲,更别提施展拳脚了。恨不得立刻盘下个酒楼,雇上个二十人帮忙。
旁边的张大娘今个生意也不错,难得和颜悦色地打趣:“沈娘子,方才排队的人都快出草市坊了。照这么下去,我看草市坊这座小庙,就快装不下你这尊大佛喽!”
沈芙蕖扯了扯嘴角,暗自苦笑,中午陆却走后,排的队伍长了些,还有不少客人挤占了其他摊位的位置,引起不少摊主的不满。她何尝不想扩大生意?可眼下这点积蓄,连租个像样的铺面都不够。
正收拾着推车,忽听坊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就见周寺正提着官袍前摆,三步并作两步朝她奔来。
“沈娘子!且慢收摊!”周寺正气喘吁吁地扶住推车,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沈芙蕖停下手中动作,歉然道:“周大人,你来晚了,我这炭火都熄了……”
周寺正摆手,喘粗气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来吃面的,我有桩要紧事,你听我说——”
原来就在年前,大理寺破了一桩漕粮掺沙案,陆却率大理寺彻查三月,最终查明漕运官吏勾结商贾,涉案人员达二十七人,追回赃款八万贯。圣旨嘉奖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通力协作,拨专款二百贯敕令大理寺设宴犒劳。
大理寺有官厨不假,可这些厨艺不精的老油条不傻,这事听着风光,实则如烫手山芋,怕办不好被怪罪,索性称病倒了一片。
陆却自然不管这类小事,只将这事交给周寺正办理,眼见春宴的日子越来越近,周寺正愁得茶饭不思,这才想到了沈芙蕖。
周寺正看见沈芙蕖,仿佛看见了救星:“大理寺的廊下餐实在是一言难尽,要让那些个懒人在一个月时间内厨艺精进,也是不大现实的事情。沈娘子,看在我们交情颇深的份上,你就帮了这个忙吧!报酬我定是往丰厚了给,此外我个人也会添些,绝不会委屈你。如何?”
原来是火烧到了眉毛!
沈芙蕖并不敢一味承应下来,圣人钦赐的官宴,想必赴宴的都是些达官贵人,宴席的布置要讲究,既不能太过奢华显得僭越,又不能太过简朴失了体面。菜品的搭配更要谨慎,既要彰显大理寺的威严,又要顾及各位大人的口味忌讳。传膳的次序、侍者的仪态,样样都马虎不得。若是席间哪位大人皱了眉头,或是哪道菜出了差错,轻则颜面扫地,重则……她不敢再想下去。
更何况,只有短短一月准备时间。
其实此事也好办,求了他主子陆却,由陆却开口,到哪家酒楼或者哪位官人府中借上一班人马就是。
周寺正见沈芙蕖犹豫,急得直跺脚:“沈娘子!算我周某求你了,眼下整个汴京,我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你可不知道,我家大人不近人情,只认死理,官场上从不结交友人,这些年来明里暗里不知得罪了多少路子,别说借个厨子了,连套碗筷都借不到,这满汴京城都等着看大理寺笑话呢!”
沈芙蕖想起陆却帮她扛米的样子,陆大人啊陆大人,您树敌之多,连个厨子也借不到,是怎么坐到少卿之位的?
“哎呦沈娘子,你倒是给句话啊。这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你要是把春宴办好了,定是名声大噪,往后会有更多人找你承接酒席。你不是一直想有一个自己的酒楼嘛……”
这话确实说到沈芙蕖心里去了,她沈芙蕖就不是个畏难的人,办好了自然有她的好处,办不好大不了滚出汴京,重新来过,怕什么!
想到这,沈芙蕖便应了下来:“……好吧。周大人,那这一个月,大理寺的膳房的人,可就全听我使唤了,买什么菜,做什么菜式,那可都是我说了算。”
周寺正见沈芙蕖答应,忙不迭全部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