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愿在街口吹了好久的风。
直到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看不出晕湿的痕迹,他这才拢了拢外套,把脸埋进绒毛里裹紧,然后抬脚往家走。
栖中的走读生是不用上晚自习的。
因为离家近,所以在澄愿转学的第一天,父亲柏冼就帮他办好了走读手续。
澄愿本来想住校,但想到自己还要兼职赚钱,便也就把拒绝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是在一个月前搬来栖海县的。
此前他一直跟着姥姥生活,日子虽然贫苦,却也温馨快乐。
但随着姥姥的身体每况愈下,发觉自己已然成为少年拖累的姥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在澄愿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她跟澄愿父亲协商了几次,最后两人决定让澄愿搬来栖海县生活。
高考至关重要,她想让澄愿有一个稳定的学习环境。
天色逐渐昏沉,澄愿走过一条小吃街,在周边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中,他低下头,盯着地上的影子,忽地想起妈妈。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
妈妈患了重病,即便被家里人陪着治疗了很久,却还是抵不住病痛的侵袭,最后在他七岁的时候撒手人寰,永永远远地离开了他。
而在他九岁的时候,父亲另娶,因为女方那边的要求,他扔下了澄愿,选择自己独身一人搬来栖海县住进了女方的家里。
澄愿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儿狗皮膏药。
明明是不被欢迎的,却还要死皮赖脸地住进别人家……
可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他手里。
心里忽然闷闷的,像是有一把刀在里面缓慢地磨。澄愿踩着月下的影子,一步一顿地往前走。
从学校走到父亲的住处差不多需要15分钟,澄愿记着路线,往周围看了两眼,算来应该再拐两个弯就到了。
正想着,走到一岔路口的少年刚要收回视线,却忽地被巷子里闪过的一道白光晃了眼。
他下意识地就要往旁边看去。
但头只扭到一半,意识到那白光是什么的澄愿便猛地停住动作,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那是……刀光。
是路灯照在刀上折射过来的,惨白的光。
反应过来后澄愿当即抬脚往前走。他没有停,也不能停。走到最后他干脆跑了起来,慌不择路的,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进了什么地方,只是凭着一腔勇气,期冀自己能够躲过这场意外,期冀那人根本没有发现他。
明明只差五分钟,还有最后五分钟他就能回到家了!
可现在,澄愿藏在某个黑漆漆的巷子里,藏在路边的一口水缸后。
身体不自觉地发起抖,不知是因为怕,还是因为冷,澄愿只顾得死死捂住嘴,他缩在水缸后面,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
周围静悄悄的,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才过去几秒。
澄愿竖起耳朵往外听了听,确定没动静后他又顺着水缸后面的缝隙,眯起眼睛观察。
什么都没有。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人影,放心下来的澄愿这才松出一口气,已然被冷汗浸湿的额头抵在水缸上贴了贴,冰凉触感蔓延,那颗跳得飞快的心脏也顺势平复了些许。
澄愿攥紧手里的衣服,站起身。
没有路灯照亮的小巷已经很难再看清什么了,如此一来,澄愿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小心思,只一只手拎着李知前让人丢过来的校服,任由它在地面上自由拖行。
阴冷的风忽地尖啸一瞬。
澄愿打了个寒颤,犹豫一会儿,还是朝着有光亮的出口走去。
他需要辨认一下现在的位置。
然而就在这时——
“终于舍得走了?”
身后忽地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沉重且有力的脚步声。
“咚。”
“咚。”
“咚。”
只三步的距离。
澄愿盯着脚尖,大脑空白一片。
灯光在前面,以澄愿的角度,他分明是看不到身后人的影子的,但愈是这样,他脑海里的影像就愈发地清晰——
身形高大的男人迈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地,修长的影子鬼似地缠上他,直至将他彻底吞噬、覆盖……恍惚间,澄愿似乎听见了匕首出鞘的声音。
他来不及反应,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拔腿就往前跑!
“啧。”
身后的男人有些不耐烦地弹了下手里的刀,接着长腿一跨,抬手就把那胆小到不行的少年给抓了回来。
“跑什么。”
陆川行语气不耐。
澄愿在心里狂叫出声,本来还在挣扎,但等他回过神感受到肩膀上那股几乎要捏碎他骨头的力道后,澄愿老实了。
他鼻头一酸,“吧嗒”一声,清棱棱的眼泪就断了线似地往下掉,直教冷心肠的陆川行都看愣了一瞬。
他抿抿唇,伸手抬起少年的下巴,“不是什么都没看到吗?哭什么。”
澄愿:……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看到,所以才更害怕啊!
小哑巴不语,小哑巴只埋着头无声地哭。
陆川行耐心告罄,捏着少年下巴的手稍微用了些力,他声音冷峻:“说话。”
小哑巴澄愿:“……”
似乎是察觉到男人并没有恶意,澄愿胆子大了些,悄咪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便跟那一直盯着他看的男人对上视线。
只一眼澄愿就慌乱地将视线收回,然后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会说话。
但陆川行显然没有理解到他的意思,见澄愿摆手,他瞬间将眉头皱得更紧:“不想说?”
澄愿:“……”
澄愿被噎了一下,然后胆子又大了些。
夜色黑沉,冷风呼呼地打在行人身上,澄愿下意识地把衣角翻折,然后揪住里面软乎乎的绒毛捏了捏。
末了他深吸一小口气,扭头看向男人的眼睛。
手指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确定男人的视线追随过来后,他又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最后也不管这么黑的天色下他能不能看见,澄愿还做了个“我不会说话”的口型给他。
不过好在,陆川行这次看懂了。
他微微挑眉,道:“怪不得这么怕都没叫出声,原来……是个小哑巴?”
闻言,澄愿仗着天黑瞪了他一眼。
少年明晃晃的不满落在陆川行的眼里,却让他莫名笑了一下。
陆川行的视力极好,即便是在夜里,旁人只能看清轮廓的东西他也能将其特征看个大概,所以在澄愿只看清他长了一个鼻子一张嘴巴和两个眼睛的时候,陆川行已然把他的样貌看了个彻彻底底。
……像个精致的洋娃娃。
少年脸型流畅,仿若一块被人细细雕琢过的白玉,在身后微弱的光束照射下来的时候,他脸上细小的绒毛迎风微颤,更显柔和。
唇瓣因惊吓奔跑而显出过分的红润,陆川行盯着上面的光泽,不知想了些什么,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接着他又看向少年的眼睛。
是很好看的一双眼。睫毛卷翘,眼尾微微下垂,胆怯地看人的时候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仓鼠,让人不自觉地就心生怜爱。但当胆怯退去,少年的眼里染上专注时,就又仿佛变成了勾人的精怪,瞳孔中碎光潋滟,只一眼就能将人勾进眼底。
陆川行看得入神,幽暗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年,极致的压迫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澄愿被他看得不自在,想逃又逃不走,最后不知怎么的,视线就落在了男人的手上。
……他果然随身拿着一把刀!
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恐惧再度翻涌,澄愿害怕地眼睛四处乱瞟,试图找出一条合适的逃跑路线。
然而,就在他小心思一个接一个的时候,眼前疑似“杀人犯”的男人却倏地放开了他。
澄愿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睛迷茫地对上男人的视线。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绝佳的逃跑机会,手里的校服往人身上一砸就又想跑。
但他手刚抬起,对面的男人就早有预料似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与此同时,陆川行勾手往后一拉。
澄愿就被迫顺着那股力道,直直地栽进男人的怀里。
于是,另一只手也被人反锁在了身后。
澄愿挣扎不得,只好无力放弃。
见他神色颓靡,陆川行忍不住轻笑一声,问:“死心了?”
澄愿不理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陆川行也不恼,只伸手往少年脸上一揩,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似的,把那染上一抹颜色的手指放在光下看了看。
他摩挲着手指,视线落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想了想,说:“你抹粉了?”
滚烫的两个字落下来,澄愿几乎是瞬间就瞪大了眼睛,心头一跳。
他身体止不住地发颤,当即就用力甩动手臂,想从男人的钳制中挣脱。
见状,陆川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小哑巴的反应属实太过激烈,陆川行只得故作凶狠地威胁了句:“再动就捅你。”
听到关键词的小哑巴瞬间不动了。
陆川行这才满意。
“好了,”他松开一只手试探了下,确定少年是真的被吓到了后,他垂下眼,手指在少年细弱的手腕处摩挲了两下。
像是要通过这样一个动作来安慰他似的。
然而,被摩挲了手腕的少年颤得更厉害了。
陆川行:“……?”
不等他想明白为什么,澄愿终于忍不住,边掉眼泪边给他比划。
伸手指了指陆川行——你。
一手平伸,掌心向上往里拉——要。
掌心朝上,两手并拢,而后往外拉动——怎。
掌心朝外,拇指与食指竖起,放在脸边上下移动——样。
直接手写——才。
掌心朝外,拇指横平,四指竖直后下落——能。
五指握拳后从胸前向外摊开——放过。
拍拍自己——我。
一套流畅的手语比划下来,澄愿哭得开始抽抽,陆川行却沉默地令人看不透。
大约一分钟过去,澄愿这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想起来眼前这人可能不会手语。于是,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颤颤巍巍的灯光从身后飘来,澄愿轻轻动了动手指,开始琢磨把陆川行拉到灯下看他做口型的可能性有多大。
不过不等他试探,男人就从他的反应中猜出些什么,问:“想让我放你走?”
澄愿愣住,然后猛地点头。
嗯嗯嗯嗯嗯!!!
陆川行松一口气,但又莫名有些不爽。
他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不放过你了?”
澄愿想辩驳,说你刚才还要捅我,但他最会看人脸色了,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只乖巧地等着男人下一句话。
因为他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松动。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钳制着他的大手就突然松了开来。
澄愿下意识地想跑,但动作的瞬间他又想起前两次,于是又很乖地不动了。他抬起眼去看陆川行。
眨巴了两下的眼睛像是在询问他:现在可以走了嘛?
陆川行盯着他,垂在裤边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
随后,他笑着点头:“可以。”
而后在少年兴奋地拔腿就要跑的时候,他又开了口:“但我有个条件。”
澄愿:“……”
他收回腿,眼神幽怨地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