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将至。
近来天气多雨,九月爬走不过一半,栖海县就下了将近十天的雨。
今日难得晴天,温煦的阳光掺杂着雨后的清新,随着风飘进大敞着的每处明窗。
栖海中学。
此刻正值第八节课结束,早已迫不及待的学生们在下课铃刚响之时就飞速冲出教室,大叫着奔向食堂。
然而,高三教学楼二层西侧厕所内。
那唯一可供学生进出的通道口被人笑嘻嘻地堵着,每当有人掀帘进去,在脚步落下,看清那守在两旁的人是谁的时候,下一秒的动作都必然是退出帘内,转而跑去另一侧的厕所。
一来二去的,守着门的两人也渐渐失了兴致。
“李哥怎么还没好……这都下课十几分钟了,就算他们一人来一次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完事儿吧?我还等着吃饭呢……”守在左边的男生插着兜靠着墙,边摆弄他那挑染了几绺明黄色的头发边开口抱怨。
另一边的男生摇摇头:“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呢,估计还没开始。再等等。”
说着,他又朝黄毛瞥去一眼:“还有,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着点儿,让李哥听见又要揍你了。”
“?”
黄毛皱眉,黄毛疑惑,反应过来后黄毛大惊:“卧槽你别污蔑我啊!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明明是你心脏好吧!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
“哗——”
大片水珠砸落的声音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噤了声。
而就在与他们一门之隔的厕所内部,被人团团围住的清瘦少年身体止不住地瑟缩,在脏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的时候他曾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堵在身后的人看穿了意图,一双双手恶心地抓过来,用着力,将他死死地钉在原地。
随后,水珠毫不怜惜地冲撞下来,盛着脏水的红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澄愿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浑身湿透。
混乱中似乎还有谁推搡了他一把,地面湿滑,无处借力的少年根本站不稳,只听得“咚”的一声,膝盖狠狠砸落在地,痛得他脸色瞬变。
但他们依旧是笑。
风吹过,宽敞干净的房间里白烟氤氲,几名身形高大的男生或倚或站,或嬉笑或冷漠,却无一不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地上的少年,眼中恶意喷涌。
“怎么样?”
静谧的氛围被人嗤笑着打破,有谁弯腰凑近了他。
李知前弹了弹落在手上的灰,下一秒,他倏然抬眼,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细细端详:“被水泼了一身的滋味儿还好受吗?”
“嗯?小哑巴?”
“昨天把我的伞丢进垃圾桶,害我淋了一路雨的人……是你吧小哑巴?”
湿滑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李知前摩挲着,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语中含笑地开口问。
不过话虽是问句,但他语气笃定,显然是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
毕竟教室里的监控虽然不好调,但奈何他有人证呀。
更何况,在整个栖海中学被他教训过却还敢做这些幼稚报复的人……也就眼前这个小哑巴了。
这么想着,李知前不禁又低笑一声,澄愿闻声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却看不到他眼里有丝毫笑意。
“哎呀老大,你跟一个小哑巴废什么话,要我说就该把他摁……”
“这么粗俗干什么啊远哥,都半个多月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咱老大对这个小哑巴还挺感兴趣的啊?怪不得你母胎solo呢。”
“不会吧……我看老大就是没见过小哑巴这款,逗着玩呢,哪有你说的那种意思。再说了,这小哑巴长得又黑又瘦,也不好看呐,哪能让咱老大动心啊。”
“就是啊就是啊,成哥你眼瞎了吧??”
“滚你妈的——”
偌大的空间内,众人的调笑声不绝于耳。
澄愿垂下眼,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高墙上的两个窗户大开着,冷风直直吹进来,骨刺一般扎在少年单薄的身上。
外套早就在他们将他推进厕所的时候被强制脱掉了,现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长袖和一件无绒长裤,在本身就忘了穿秋裤的情况下,冰冷的冬风渗透四肢百骸,他跌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很快就会过去的。他想。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不说话,也不对他们的欺凌作任何反应,等他们觉得无趣了,自然就会放过他的。
果不其然,就在他保持沉默的半分钟后,李知前就“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站起了身。
“真不愧是小哑巴,话不会说,人也跟个木头一样,也不知道你哪儿来的胆子报复我。”
李知前盯着地上的少年,吐了口气,“行了,把衣服拿给他,让他换上。”
说着,他插着兜退回去,然后抬了抬下巴示意一旁的小弟们。
拿着干燥校服的小弟很快上前,将之一把丢进澄愿的怀里:“听到没有,我们老大让你去把衣服换上!”
凶完少年,他又小声嘟囔了句:“不是说让我们一人泼小哑巴一桶涮拖把水吗,老大怎么又反悔……”
李知前神色淡漠地看过来,校服小弟瞬间噤声。
而拿到校服的澄愿则缓慢起身,他控制着吐息,忍着腿脚的剧痛一步一步地往厕所隔间挪去。
他知道这群人的行事风格,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把人欺负完再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消弭他们的罪恶,仿佛这样就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澄愿闭了闭眼,颤着双手将门拴拉上后,转过身开始拧衣服上的水。
因为身体剧痛,澄愿的动作有些慢,外面的人等了两分钟就开始不耐烦了,暴躁地一脚踢在门上:“做什么呢小哑巴,换个衣服这么墨迹,再不出来兄弟们可要进去帮你一把了啊!”
说着,暴躁男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声。
澄愿吓了一跳,又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忍着胃里涌上来的干呕冲动,怯生生地敲门回应了下。
他无法说话,便只能以这种方式应答,以此示弱。
外面的人似乎又骂骂咧咧地说了些什么,澄愿没听清,然后就听那男生“嗷”地叫了一声,像是被人踢了一脚。
“行了,”李知前颇为不耐地开了口:“都安生点儿,多等一会儿就多等一会儿,他人又跑不了,闹得我心烦。”
话落,小弟们瞬间住嘴,没人敢再发出声音。
直到“吧嗒”一声,门拴打开,澄愿低眉顺眼地从隔间里走出来。
李知前一见到他就挑起了眉,他双手抱臂,盯着澄愿的同时嗤笑一声:“怎么?你这幅打扮……是怕我在厕所里藏了摄像头?”
李知前说着,心里却有股莫名的不爽。
现在已然九月,冷空气席卷,栖海中学的学子们早已换上厚实的冬季校服。
高中部的冬季校服是紫色系的。
上衣是一件藏蓝色与浅紫色拼接的戴帽冲锋衣,外加一件浅紫色白领长袖作打底,下衣则是一条装饰了两条白杠的藏蓝色直筒长裤,因为交的钱多,每件都严格按照学生的尺寸定制,所以穿在身上并不显臃肿。
但……
架不住有人把两套校服都穿在了身上。
因为少年身材消瘦,所以即便是穿了两条长裤和两件长袖本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他偏偏穿冲锋衣也穿了两件。
像个小企鹅似的,少年被厚重的校服挤压着,潮湿的底衫紧贴皮肤,又湿又重的感觉让他颇为难受地皱起了眉,脸颊也因此憋出一抹潮红。
但即便如此,少年还是穿了两件外套,这么看来,倒不像是怕他偷藏了摄像头,而是……宁愿忍着难受也不想让他的衣服贴身似的。
意识到这一点,李知前倏地冷下脸。
他被气笑似的,鹰隼般的视线盯在澄愿脸上良久,直到外面喧嚣声渐起,大概是第一波跑去吃饭的人回来了,他这才冷冷收回视线,话也不说一声地转身离去。
“哎哎老大——”
“这就走了啊老大?”
“李哥?李哥你终于完事儿……哎李哥?怎么了李哥?”
“老大你等等我啊啊!!”
“……”
燃烧着的香烟在水中无声熄灭,耳边的声音也随之远去,空气疏通,视线开阔,澄愿吐出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地扒着洗手台趴了一会儿。
视线落在最外层的冲锋衣上,澄愿气闷地抿了抿唇,恨不得现在就把它脱下来,丢进脏水里用脚使劲地、来回地踩!
李知前说得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他既怕他们藏摄像头,因此不敢脱掉衣服换干净的,又恶心他们丢过来的不知道是谁的校服,还带着一股烟味儿……
但他最怕自己不换衣服他们不放他走,甚至就像踹门的那个人所说的那样,他们是真的会踹开门强制帮他换。所以,他只能忍着难受把衣服套在湿衣服外面。
这么想着,澄愿低下头看了看。
被潮湿晕染,最外侧的衣服已经显出了大大小小的深色斑点,很难看……他得赶紧回家了。
然而就在他刚跑出去没多久,李知前那边。
“老大啊……”
方才在厕所里踹门的那个男生突然开口,他琢磨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住告诉老大自己的发现:
“老大你有没有觉得,那小哑巴被泼了水之后,脸上的雀斑……好像被水冲得……大了点儿?”踹门男贾远边回忆边说。
“瞎说什么呢老贾,”李知前还没开口,一旁就有人先骂了他两句:“我看眼瞎的是你才对吧?你以为穿无限流呢,还被水泡大了……卧槽你不会真的穿进无限流里当、当炮灰了吧?”
一开始骂钱成眼瞎现在骂贾远眼瞎的男生嬉皮笑脸地看了贾远一眼,但对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他实在说不出让他当男主的话。
“林子临你他妈——”
“哎哎老贾!贾远!不是、远哥!卧槽老大救我啊老大!!”
两人打闹着跑远。
没人把贾远那句话放在心上。
……除了李知前。
他盯着自己手指上那深棕色的,像粉泥一样的东西,若有所思。
那是他在捏完小哑巴下巴后留下的东西。
他先前就有疑惑,总觉得这小哑巴身上有股违和感,如今看来……
李知前勾起唇角,好心情地打了一旁的小弟一巴掌。
看来他很快就有新的乐趣了。
小哑巴……可不要让他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