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的练习日渐纯熟,姜禾的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僵硬,到后来的流畅连贯,每一次挥砍、格挡都渐渐有了章法。虽远未至登堂入室之境,但那柄冰冷的练习短刀握在手中,已不再仅仅是一件陌生的器物,而是逐渐化为一种安心的力量,一种与肢体相融的延伸。他甚至开始尝试将挥刀的节奏、步伐的移动与呼吸的频率相融合,晨起练刀后,竟觉周身气血比往日通畅了许多,连田间劳作时的疲惫都减轻了几分。
这日傍晚,残阳将坠未坠,天边云霞被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姜禾结束了一日的田间巡查——新播的冬麦已冒出嫩绿的芽尖,引水渠的加固工程也按计划推进,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见时辰尚早,演武场方向又静悄悄的,便信步走了过去。
刚走近演武场,就见石頭扛着一捆新劈好的木柴从旁路过,看到姜禾,立刻停下脚步,憨笑着打招呼:“姜先生,您也来练箭?俺刚从后山回来,还想着给您留几块趁手的木靶呢!”
“不了,就是过来看看。”姜禾笑着摆手,目光不自觉飘向兵器架,“你先去忙吧,别耽误了伙房烧火。”
石頭应了声,扛着木柴匆匆离去。演武场彻底恢复寂静,只剩下晚风与残阳作伴。场中散落着几个石锁,兵器架上的弓箭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空气中还残留着白日操练的汗味与尘土气息,熟悉又陌生。
目光无意间落在那张沉重的铁胎弓上,姜禾的脚步顿住了。那弓身泛着暗沉的金属光泽,弓弦是黑色的牛筋,绷得笔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往日里,他总是在杨焱的指导下练习,每一次拉弓都带着几分紧张,生怕动作出错被训斥。可今日,四下无人,只有晚风与残阳作伴,一股念头忽然在他心底冒了出来——不为考核,不为讨好,只是单纯地,为自己,试一次。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住。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武器架旁,双手握住铁弓的握把。入手依旧沉实,熟悉的重量让他心中莫名安定了几分。他没有立刻开弓,而是闭目凝神,将白日里琐碎的思绪尽数摒弃——冬麦的长势、水渠的进度、吴先生的建议……所有与农事相关的考量都被暂时搁置,只余下对弓箭的专注。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弓身,他缓缓调整呼吸,吸气时胸腔舒展,呼气时腹部收紧,让心神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渐渐沉淀下来,只余下层层荡开的专注。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远处山林的鸟鸣、风吹过兵器架的轻响、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片刻后,他倏然睁眼,眼中一片清明澄澈,再无半分杂念。双脚不丁不八,自然站立,肩背放松下沉,右手握住弓弦,左手稳托弓身,动作一气呵成。随着手臂缓缓后拉,弓弦在巨力下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吱嘎”声,被稳稳拉成一轮饱满的圆月,如同夜空中最亮的银轮。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寻常练习的箭靶上,而是越过那熟悉的目标,投向了演武场边缘——那里悬挂着一串风干的葫芦,是寨中弟兄用来测试臂力与准头的物件。此刻,那串葫芦在晚风中轻轻摇晃,距离远超平日练习的五十步靶心,足有七十步之遥,且目标极小,还在不断移动,难度比固定靶心高出数倍。
选择这个目标,连姜禾自己都有些意外。可当目光锁定那摇晃的葫芦时,他心中竟无半分犹豫,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击中目标的渴望。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风声、树影、甚至自身的存在感,都融入了这片极致的专注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弓弦传来的张力,能精准地判断葫芦晃动的轨迹,连呼吸都变得悠长而平稳,与弓箭的力道完美契合。
就是此刻!
他指尖微松,没有丝毫迟疑。
“嘣——!”
弓弦震响,声若霹雳,在空旷的演武场中回荡。箭矢离弦的瞬间,不再是之前练习时的尖锐破空声,而是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沉闷的呼啸,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与意志的怒龙,撕裂空气,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直贯长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姜禾保持着放箭的姿势,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支箭的轨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连呼吸都忘了。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传来!
远处,那串摇晃的葫芦中,最小的、也是晃动最厉害的那一个,应声而碎!葫芦碎片与干枯的瓤子四散飞溅,如同绽放的碎花,只剩下半截系绳在空中无力地晃荡,证明着方才那一箭的精准。
一箭,中的!而且是移动中的微小目标!
姜禾猛地回过神,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成就感如同暖流般冲遍四肢百骸,将所有的疲惫与压抑都驱散得无影无踪。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确认了那破碎的葫芦,才敢确定——他真的做到了!在无人注视、心无旁骛的情况下,他竟突破了往日的极限,射出了这样一箭!
“好箭法!”
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打破了演武场的寂静。
姜禾的心猛地一跳,猛地回头望去。只见杨焱不知何时已然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玄色的衣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竟似已来了片刻。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亲兵,手里捧着几卷文书,显然是刚从议事堂过来。
杨焱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似乎有瞬间的凝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天边如火的晚霞,以及霞光中持弓而立、眼神灼亮的少年身影。那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审视与衡量,也不再是单纯的认可,而是一种……近乎惊艳的凝注。仿佛看到了蒙尘的璞玉被骤然拭去尘埃,露出了内里璀璨的光华;又像是蛰伏的猎手,终于窥见了期待已久的、足以匹配其利爪的雏鹰。
“大当家。”姜禾连忙收敛心神,躬身行礼,手中的铁弓下意识握紧了几分。方才的激动瞬间被紧张取代,他没想到自己的失态,竟全被杨焱看在眼里。
杨焱缓步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上。他先扫过远处那碎裂的葫芦,又落回姜禾身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七十步外移动目标,你倒是给了我个惊喜。”
“只是……侥幸罢了。”姜禾低下头,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他总觉得,在杨焱面前承认自己的进步,像是在寻求认可,多了几分不该有的局促。
“侥幸?”杨焱停下脚步,站在他身前,目光落在他泛红的耳根上,语气带着几分打趣,“我教你拉弓三月有余,每日寅时便见你在此练习,掌心的茧子厚了两层,这也是侥幸?”
姜禾猛地抬头,撞进杨焱深邃的眼眸里。他没想到,自己私下加练的模样,竟全被杨焱看在眼里。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略显沙哑的话:“大当家……一直在关注我?”
杨焱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拂过姜禾握弓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触碰到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拉弓时左肩还是有些紧绷,若对手再强几分,这一箭便会偏失。”他的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少了几分严厉,“不过,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不易。”
姜禾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指尖传来的温度,顺着手腕蔓延到全身,让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他看着杨焱认真点评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寨主,更像一个严苛却耐心的师长。
“是,禾谨记大当家教诲。”他垂首应道,心中那点因被注视而起的慌乱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认可的踏实。
杨焱收回手,目光再次投向那破碎的葫芦,忽然问道:“为何选葫芦当目标?平日练习的靶心,对你而言,已太简单了?”
“不是。”姜禾摇摇头,语气认真,“只是觉得,实战中敌人不会站在原地让我瞄准。这葫芦会动,距离又远,练好了,将来若真遇到危险,或许能多一分自保的可能。”
这番话没有半分虚言,全是他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真实想法。杨焱听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重。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能有这份心思,很好。乱世之中,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姜禾的心脏。他想起母亲空洞的眼神,想起兄长们未知的下落,眼眶微微发热:“大当家说得是。我想变强,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能找到家人,护住他们。”
杨焱看着他眼中的坚定,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练吧。明日此时,我来教你如何在移动中瞄准。”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对身后的亲兵吩咐:“文书先送回议事堂,我稍后便到。”随即大步离去,玄色的身影在渐沉的暮色中,依旧挺拔如山岳,只是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姜禾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虎口,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拉弓时的酸胀感,也残留着杨焱拍过肩膀的温度。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铁弓,又望向远处那破碎的葫芦,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惊鸿一箭……”他低声喃喃,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弓身。方才那心箭合一、石破天惊的感觉,如同烙印般刻在脑海里;杨焱那句“护住想护的人”,也像一颗石子,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了层层涟漪。
晚风再次吹过演武场,带着几分凉意,他握紧手中的铁弓,转身走向武器架,。他不再仅仅是杨焱棋盘上一枚有用的活棋,也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磨砺的胚子。他展现出的潜力与锋芒,似乎已经引起了那位执棋者,更深层次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