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刀的练习,比拉弓射箭更贴近生死,也更考验心性。
姜禾握着那柄未开刃的练习短刀站在演武场时,指腹摩挲着缠布刀柄,掌心竟渗出了薄汗。他低头看着刀身——铁制的刀身泛着冷光,没有华丽纹饰,只有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杨焱那句“近身搏杀的本事不能少”的深意:弓箭讲究距离感与专注力,尚可凭借冷静与耐心慢慢打磨;而刀法则需直面刀刃相向的压迫,每一次挥砍、格挡、刺击,都要在瞬息间做出判断,容不得半分迟疑,稍有差池,便是血溅当场。
杨焱的教学方式依旧直接,甚至带着几分残酷的务实。他手持一根与刀等长的木棍,站在姜禾对面,沉声道:“握刀,不是攥着,是让刀成为你手臂的延伸。手指发力要均匀,掌心留缝,避免被震得脱力。”
姜禾依言调整姿势,指尖扣住缠布刀柄,掌心微微悬空。刚适应握感,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杨焱手臂微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木棍已如毒蛇般劈来!那力道又快又狠,带着破风的锐响,直取他握刀的手腕——这是要直接卸他兵器!
姜禾下意识地后撤,手臂却因紧张而僵硬,短刀在手中打滑,险些脱手。木棍擦着他的袖口掠过,带起的风刮得皮肤发麻,惊出的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心脏狂跳,方才那一瞬间的生死压迫感太过真实,让他想起姜家村被袭时,流寇的刀劈向父亲的画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
“反应太慢!”杨焱的声音冷了几分,木棍指着他的手腕,“若我是敌,你此刻已失刀,接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再来!”
第二次、第三次……木棍如同暴雨般反复袭来,角度刁钻得令人窒息。时而攻手腕,想卸他兵器;时而刺心口,逼他仓促躲闪;时而扫下盘,让他重心不稳。姜禾起初只能狼狈招架,手臂被木棍击中数次,酸麻感顺着骨头蔓延,虎口震得发烫,连握刀的手指都开始抽筋。可他不敢停下,也不敢喊疼——演武场的月光下,杨焱的眼神锐利如刀,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对“活下来”的严苛要求。他知道,此刻的每一次疼痛,都是在为未来的生死关头积累生机。
“别只躲!用刀格挡!”杨焱的木棍突然变招,不再直攻要害,而是放缓速度,演示如何用刀身侧面卸力,“刀背厚,刀刃薄,格挡要用刀背或刀身,别用刃口,会卷刃!”
姜禾盯着那根木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对疼痛的畏惧。他想起父亲曾说“庄稼人靠地活,地不亏人,人也不能亏地”,如今握着刀,他忽然觉得,这刀就像那片需要精心照料的土地,唯有摸透它的性子,才能让它为己所用。当木棍再次袭来时,他不再一味后退,而是握紧短刀,用刀身侧面精准抵住木棍——“嘭”的一声闷响,震得他手臂发麻,却真的将力道卸了出去!
“不错。”杨焱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认可,随即又恢复冷硬,“但太慢,实战中,敌人不会给你反应时间。再来!”
接下来的练习,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杨焱的木棍如同狂风骤雨般落下,时而快攻,时而虚晃,逼得姜禾不得不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的肩膀和手腕——那是判断攻击方向的关键。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渗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紧盯对手;手臂早已酸得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刀都像在拖动重物,可他不敢有半分松懈。他怕自己一旦停下,就会回到那个只能躲在柴房里、眼睁睁看着亲人倒下的无助状态。
有一次,他因体力不支,格挡慢了半拍,木棍直接击中他的肋下!一阵尖锐的痛感传来,像是有把钝刀在体内搅动,他踉跄着后退,疼得弯下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疼吗?”杨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没有丝毫温度。
姜禾咬着牙直起身,擦掉嘴角的血迹——方才咳嗽时不小心咬破了唇。他握紧短刀,指甲深深嵌进缠布刀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不疼。”
“疼是好事。”杨焱的木棍轻轻点在他的胸口,那力道不重,却像一道警钟,“记住这种疼,记住你刚才有多狼狈。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要么躲开,要么用刀反击——犹豫,就是死。”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姜禾心上。他忽然想起姜家村被袭那天,父亲倒在血泊中时不甘的眼神,想起母亲空洞的泪眼,想起自己躲在柴房里的无力与恐惧——那时的他,就是因为没有反抗的能力,才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而现在,杨焱正在教他如何在绝境中活下来,教他如何用手中的刀,护住自己想护的人。一股混杂着仇恨与求生欲的力量,从心底喷涌而出,驱散了身体的疲惫与疼痛。
姜禾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因疼痛而退缩,反而将那股疼转化为动力,眼神变得愈发坚定。杨焱的木棍依旧凌厉,他却渐渐能跟上节奏,甚至偶尔能抓住破绽,用短刀逼退对方半步。每一次成功的格挡,每一次惊险的躲闪,都让他更清楚地认识到:唯有握紧手中的刀,才能在这乱世中守住自己的底线,才能有机会找到兄长,护住母亲。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演武场染成一片悲壮的橘红。
杨焱提出要与姜禾“对练”——不再是单方面的指导,而是模拟实战的对抗。他依旧手持木棍,姜禾握着短刀,两人隔着五步距离站定。晚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吹得衣角猎猎作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记住,实战中没有规则,只有生死。”杨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战前的凝重,“我不会手下留情,你若想活,就用尽全力。”
姜禾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像要冲破肋骨的束缚,却强迫自己冷静——他知道,这是对自己这段时间练刀成果的最终考验,也是对他能否在生死关头护住自己的检验。他想起母亲在小院里无助的模样,想起兄长们生死未卜的下落,一股狠劲从心底升起:他不能输,更不能死。
杨焱率先动了!他没有直接进攻,而是脚步轻移,绕着姜禾游走,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寻找着进攻的破绽。姜禾不敢分心,脚步随着对方移动,短刀横在身前,保持着防御姿势。他紧盯着杨焱的肩膀——之前的练习让他明白,肩膀的细微动作,往往能暴露下一步的攻击方向。
突然,杨焱的身影一晃,木棍如同惊雷般直刺姜禾心口!那速度比以往快了数倍,带着不容躲闪的气势,空气仿佛都被这一击撕裂,耳边只剩下破风的锐响。
姜禾瞳孔骤缩,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凭借长久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做出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右侧翻滚,躲开致命一击。不等他起身,眼角余光瞥见木棍又横扫而来,直取他的腰腹!
“糟了!”姜禾心中一凛,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击中!他甚至能想象到被木棍击中的剧痛,能联想到实战中被刀刃划开身体的场景——不行!他还没找到兄长,还没让母亲恢复神智,绝不能在这里“倒下”!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所有犹豫。他腰腹猛地发力,身体如同被风吹动的蒲草般向左侧强行扭转,同时将原本防御的短刀顺势下压——不是去硬挡,而是用刀身侧面,狠狠拍向那根点来的木棍!他赌的是这一击能改变木棍的轨迹,赌的是自己能承受住扭转身体带来的剧痛。
“啪!”
一声脆响!木棍被刀身拍得微微一偏,擦着他的膝盖外侧划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却终究没有击中要害!
而姜禾也因为强行扭转身体,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用刀尖拄地,勉强稳住身形。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的汗水顺着下颌滴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成功反击的喜悦,在他心中交织,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
杨焱收棍而立,看着虽然狼狈却成功化解了致命攻击的姜禾,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他方才那一击,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多种变化后手——若姜禾硬挡,他便会顺势夺刀;若姜禾躲闪,他还有后续的连招。却没想到,这小子在危急关头,竟能抛开固定的招式,凭借一股狠劲和临机应变,用这种近乎两败俱伤的方式,硬生生避开了要害。
这份急智与狠厉,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懂得变通,不算太蠢。”杨焱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份严苛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对敌之时,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战场之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御,只有敢不敢拼命的决心。存乎一心,方能克敌制胜。”
姜禾拄着刀,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能看清杨焱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一股混合着后怕与喜悦的情绪涌上心头——这是他第一次,在杨焱的“攻击”下,凭借自己的判断和反应,真正意义上地“活”了下来。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对练的胜利,更是对自己这段时间努力的肯定,是他向“能保护自己”这个目标迈出的重要一步。
“谢大当家指点!”他的声音因喘息而有些断续,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刀刃,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杨焱不再多言,将木棍放回武器架。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沉稳与孤冷。“今日到此。明日开始,教你步法与连贯招式。”
说完,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姜禾一眼。
姜禾独自留在演武场上,看着手中那柄普通的练习短刀。刀身虽未开刃,却在夕阳下泛着冷冽的光,映出他自己汗水晶莹、却目光坚定的脸。他缓缓举起刀,对着如血的残阳。刀影在地面上晃动,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感——那是对生存的渴望,是对自身命运的掌控欲,是在这乱世中劈开一条生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