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箭的激荡,在姜禾心中涟漪未平。那份源自自身力量的确认感,与杨焱眼中罕见的惊艳目光交织,让他一连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属。练刀习箭时,那份专注里似乎也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想要再次证明什么的迫切。
然而,生活的轨迹并未因此而改变。垦地需要打理,幼苗需要呵护,引水渠需要日常维护,还有那几卷愈发深奥的农书,需要他耗费心神去钻研理解。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稀疏的云絮,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谷物的淡淡清香。姜禾刚从一片新试种的苜蓿地回来,身上还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指尖甚至残留着刚采摘的苜蓿嫩叶的微涩触感。他正低头整理着记录苜蓿生长数据的糙纸,石頭便匆匆找来,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在阳光下泛着细小的光。
“姜先生,您快去后山小院看看吧!”石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他一把抓住姜禾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姜禾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老夫人她……她今日情形似乎不太好,从清晨起就一直昏睡不醒,额头烫得吓人,喂进去的米汤全都吐了出来!”
姜禾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像被一块巨石砸中。母亲的身体一直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尽管神智不清,但只要她安稳,他便觉得这乱世之中尚有一处归处。他立刻丢下手中的糙纸,甚至来不及拍打身上沾着的草屑与泥土,便跟着石頭疾步向后山奔去。急促的脚步声在山寨的土路上响起,惊飞了路边草丛里几只正在啄食草籽的麻雀。
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木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比往日浓重了数倍,几乎压过了院中那几株菊花散发的微弱香气。负责照料母亲的老妇正跪在榻边,手里拧着一块浸了冷水的粗布巾,小心翼翼地敷在姜林氏的额头上。老妇的动作轻柔,却难掩眉宇间的焦虑,眼角的皱纹因为担忧而拧成了一团。
榻上的姜林氏双目紧闭,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碎的喘息,仿佛连呼吸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她的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痛苦地紧蹙着,偶尔还会发出几声无意识的、含混不清的呻吟,像是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从今日天刚亮就开始了,”老妇见姜禾进来,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带着疲惫与担忧,她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起初只是有些发热,我想着喂些温水或许能缓解,可后来烧得越来越厉害,喂了些稀粥,刚咽下去没一会儿就全吐了……这烧退不下去,怕是……怕是之前受的惊吓引发了旧疾,加上身子本就亏空得厉害……”
姜禾快步走到榻边,双膝跪地,动作急切却又带着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母亲。他轻轻握住母亲滚烫而枯瘦的手,那惊人的温度透过粗糙的布巾灼得他心头发慌。母亲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肤松弛得像失去水分的树皮,只有掌心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温度。
“娘……”他低声呼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母亲痛苦的面容上,“您醒醒,我是阿禾啊……”
姜林氏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发出几声更加痛苦的呻吟,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
“之前李军师送来的伤药和安神药呢?”姜禾急声问道,目光转向一旁的老妇,眼中满是急切。
“都试过了,效果不大。”老妇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老夫人这身子,就像被虫蛀空的老树,底子太差了,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寻常的草药,怕是……怕是难以见效啊。”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姜禾笼罩,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能让荒芜的荒地重新焕发生机,能引来清澈的渠水滋润干涸的土地,甚至能挽弓射中远处晃动的葫芦,可在母亲沉疴的病体面前,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本事,似乎都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起身打来一盆干净的温水,接过老妇手中的布巾,亲自拧干,一遍遍地替母亲擦拭额头、脖颈和露在外面的手臂。他的动作极其轻柔,指尖拂过母亲滚烫的皮肤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异常的温度,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与无形的病魔抗争,眼眶不受控制地泛红。
他就这样守在榻边,寸步不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妇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屋内摇曳,将母子二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孤寂。空气中的草药味愈发浓重,与油灯燃烧的油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压抑的气息。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气场,让屋内原本紧绷的气氛又凝重了几分。
姜禾没有回头,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母亲身上,对外界的动静几乎失去了感知。
杨焱走了进来,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玄色的劲装衣角上沾着些许尘土,甚至还能看到几处细微的、像是被树枝刮破的痕迹。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榻上昏睡的姜林氏身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随即转向跪在榻边、背影僵直的姜禾。
“情况如何?”杨焱开口询问,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姜林氏的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关切。
老妇连忙将母亲从清晨到现在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语气中满是担忧与无措。
杨焱沉默地听着,走到榻边,俯身低头审视了片刻。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探向姜林氏的额温,那滚烫的温度让他指尖微顿,眉头蹙得更紧了些。他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病情的严重程度。
“去我房里,将那个紫檀木匣取来。”杨焱侧头对跟在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亲兵领命,快步离去,没过多久便捧着一个样式古朴的紫檀木盒回来。木盒的表面光滑温润,显然是常年摩挲所致,边角处雕刻着简单的云纹图案,透着一股低调的贵重。
杨焱接过木盒,小心地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个小巧的白玉瓷瓶,瓶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却透着一股精致与珍稀。他从中取出一只看起来最为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中带着淡淡苦涩的异样药香瞬间在屋内弥漫开来,这股药香不同于寻常草药的味道,清雅中带着一丝穿透力,很快便冲淡了原本沉闷压抑的病气。
“这是‘冰魄安魂散’,或许能有用。”杨焱将瓷瓶递到姜禾面前,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指尖捏着瓷瓶的底部,避免碰到瓶口,“取少许化入温水,小心喂服,注意观察她的反应。”
姜禾怔怔地接过那冰凉的白玉瓷瓶,指尖触碰到瓷瓶温润的表面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抬起头看向杨焱,油灯的光线在杨焱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看不清他具体的神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想法。
他没有问这珍贵的药是从何而来,也没有问杨焱为何会随身携带如此珍稀的药物,此刻,任何一丝能挽救母亲的希望,他都愿意紧紧抓住,不愿放过。
他依言将少许白色的药粉倒入温水中,药粉入水即化,将清澈的温水染成了淡淡的乳白色。他用一个边缘有些破损的木勺,小心翼翼地撬开母亲紧闭的牙关,一点一点地将药汁喂了进去。药汁似乎极其苦涩,姜林氏在昏睡中无意识地蹙紧了眉,喉咙微微滚动,似乎想要抗拒,但终究没有将药汁吐出来,艰难地咽了下去。
喂完药,姜禾依旧守在榻边,紧紧握着母亲微凉的手,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他的心跳得飞快,既期待着药效能够起效,又害怕看到母亲依旧痛苦的模样。杨焱也没有离开,他退到一旁,负手立在窗边,沉默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身影在油灯的光晕中显得格外挺拔,却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将这片小小的空间留给这对命运多舛的母子。
时间在寂静与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一般。屋内只有姜林氏微弱的呼吸声、油灯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以及姜禾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姜禾忽然感觉到掌心中母亲的手,似乎不再那么滚烫了,原本紧绷的手指也微微放松了些。他心中一紧,连忙伸手探向母亲的额头——温度,真的降下去了一些!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灼人温度,而是逐渐恢复到了接近正常的水平。
而且,母亲原本急促而痛苦的呼吸,也变得平缓绵长了许多,胸口的起伏渐渐稳定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仿佛从一场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中挣脱出来,陷入了真正安稳的沉眠。
一股巨大的、夹杂着庆幸与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姜禾的鼻尖,让他眼眶瞬间发热,滚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眨了眨眼,才将那即将落下的湿意逼了回去。他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这来之不易的安稳。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窗边那个沉默的背影,杨焱的身姿依旧挺拔,玄色的衣袍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暗沉的光泽。
“多谢……大当家。”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有些沙哑。
杨焱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榻上呼吸平稳的姜林氏,最后落在姜禾那双泛着红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上。
“不必。”他淡淡应道,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波澜,“人能安稳便好。”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小院。
姜禾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只白玉瓷瓶,瓶身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触感,以及那清冽苦涩的药香。
这药,绝非寻常之物。杨焱随身携带,是习惯使然,还是……早有预料?
他不敢深想。
屋内的油灯依旧燃烧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空气中的药香渐渐淡去。
他重新握紧母亲微凉的手,将脸颊轻轻贴了上去。
窗外,月华如水,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