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老槐树下失态自语后,姜禾心中总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仿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曾被人无声地窥探过。他将这份不安强行压下,更加专注于眼前的事务,去后山小院探望母亲的次数,却也悄然频繁了些。
这日午后,秋阳透过稀疏的云絮,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又一次来到那座僻静的院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秋日特有的干燥气息。照顾母亲的老妇正在院中翻晒草药,枯黄的草叶在竹筛上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见到他,老妇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对着姜禾无声地行了个礼,随即指了指屋内,压低声音道:“夫人今日精神尚可,刚喝了药,正坐着发呆呢。只是……眼神还是空的,像蒙着层雾。”
姜禾心中一紧,点了点头,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许光亮,在地面映出一道细长的光斑。姜林氏果然没有躺下,她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花白的头发被老妇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只是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遥远而模糊的景象,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被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娘。”姜禾在她榻边的矮凳上轻轻坐下,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短暂的平静。他的目光落在母亲脸上,那曾经饱满红润的脸庞如今布满皱纹,皮肤松弛得像失去水分的树皮,唯有眉心那道浅浅的纹路,还依稀能看出往日温柔的轮廓。
姜林氏缓缓转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焦点,像是在辨认一个极其陌生的物件。她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响,却没有形成完整的字句。
姜禾心中酸楚,伸手拿起旁边小几上温着的清水,用一个边缘有些破损的木勺,小心地递到母亲唇边。姜林氏顺从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似乎让她混沌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空洞。
就在姜禾以为今天又会像往常一样,在沉默与母亲偶尔的呓语中度过时,姜林氏忽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动,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空洞的眼神里瞬间浮现出强烈的恐惧,那恐惧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她,让她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火……好大的火……”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姜禾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嘶哑而尖利,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快跑……禾儿……快跑啊!别回头!”
又是这样。姜禾闭了闭眼,强忍着心头翻涌的剧痛,反手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掌心的温度试图传递些许安稳。他柔声安抚:“娘,不怕,没有火,这里很安全……您看,外面好好的,没有火,也没有坏人……”
“不!有火!还有……还有官爷!穿着铁衣的官爷!”姜林氏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漩涡,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如同锋利的碎片,在她脑海中反复切割,“他们……他们闯进来……砸东西……杀人……好多血……杨……杨将军……”
杨将军?
姜禾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他紧紧盯着母亲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的束缚。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急切地追问:“娘,您说什么?哪个杨将军?您看清楚了吗?”
姜林氏却似乎完全听不见他的问话,她的意识彻底沉入了那段痛苦的回忆,自顾自地陷入更深的癫狂。她松开姜禾的手,双臂胡乱挥舞着,像是在抵挡什么看不见的威胁,哭喊起来:“冤枉啊!天大的冤枉!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杨将军是好人……是忠臣啊……他不该……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娘!您看清楚!是我,是阿禾!您冷静点!”姜禾试图抓住母亲挥舞的手臂,让她从混乱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可母亲的力气大得惊人,眼神癫狂地在他脸上搜寻,仿佛在他身上寻找着什么不存在的痕迹,“你是不是官爷派来的?!你把我的禾儿藏到哪里去了?!他还那么小……他什么都不懂……他不能有事……”
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将姜家村被屠的惨状与另一个显然更为久远、更为惨烈的场景彻底混淆在了一起。火把的灼热、铁衣的冰冷、官爷的凶残、杀人的血腥、“杨将军”的名字、“满门抄斩”的哭诉……这些破碎的词语,如同惊雷般在姜禾脑海中炸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打在他原本清晰的认知之上。
一个可怕的、模糊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难道……母亲口中混乱的呓语,并不仅仅源于姜家村的灾难?那个“杨将军”,那个“满门抄斩”,那个“天大的冤枉”……这些片段,会不会指向一个与杨焱有关的、被刻意掩埋的过往?
他想起杨焱那双不同于寻常土匪的、带着军旅煞气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看透人心最深处的想法;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这山寨格格不入的沉稳气度,哪怕面对流寇突袭,也总能冷静布局,指挥若定;想起李文渊言语间对他那份近乎下属对上官的恭敬,每次提及杨焱,李文渊眼中除了敬畏,还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一个被朝廷陷害、满门被屠、被迫流落边陲的将军形象,渐渐与那个冷酷又复杂难懂的男人重叠起来。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如同野草般疯狂生长,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老妇听到屋内激烈的动静,连忙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药进来。她熟练地上前,一边轻声安抚着激动不已的姜林氏,一边用眼神示意姜禾帮忙。两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姜林氏按回榻上,小心翼翼地将那碗苦涩的汤药喂了进去。
药效发作得很快,没过多久,姜林氏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是依旧蜷缩着,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还在承受着回忆的折磨。
姜禾失魂落魄地站起身,脸色苍白如纸,指尖因刚才用力抓住母亲而泛着青白。他看了一眼沉睡的母亲,那脆弱的模样让他心疼不已,又望向窗外,目光仿佛要穿透层层叠嶂的山峦,看到那遥远的、充满血腥与阴谋的京城,看到那段被历史尘埃掩盖的真相。
他脚步虚浮地走出小院,甚至忘了与老妇道别。秋日的阳光虽然不似夏日那般灼热,却依旧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窖中走出。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母亲的呓语,那些破碎的片段如同拼图,一点点拼凑出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可能。
他漫无目的地在山寨中走着,脚下的土路崎岖不平,石子硌得鞋底生疼,他却浑然不觉。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那棵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壮,枝桠虬结,枝叶间还挂着几片残存的黄叶,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影,与那夜的清冷截然不同。
他抬起头,望着虬结的树枝,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母亲那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呓语,那些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火把……官爷……杨将军……冤枉……满门抄斩……”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原本坚固的恨意之上,将那道壁垒砸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裂痕。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仇恨清晰而明确,指向那些毁了他家园、杀了他亲人的土匪,指向那个掌控他命运的杨焱。可如果杨焱本身,也是那场权力倾轧、阴谋构陷下的受害者,也是一个失去一切、背负血海深仇的可怜人,那他这份针对杨焱个人的恨意,又该如何安放?
他缓缓蹲下身,和那夜一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树下那片苦涩的草药。叶片上还带着秋日的晨露,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他混乱的脑子稍稍清醒了些。
原来,这世间的苦难,从不是独独降临在他一人身上。原来,那个看似掌控一切、冷酷强大的男人,身后背负的,是比他更加血腥、更加绝望的过往。
一股前所未有的茫然,如同浓雾般将他紧紧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不知道该相信谁,更不知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姜家村的血海深仇不能忘,可如果杨焱也是这场巨大悲剧中的一员,他的仇恨,似乎就失去了唯一的着力点,只剩下无边的悲凉与困惑。
秋风再次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姜禾蹲在老槐树下,身影单薄而孤寂,如同迷失在茫茫大雾中的旅人,找不到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