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杨焱点破“波澜”之道后,姜禾的心境悄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仅仅是埋头于田垄之间,开始学着抬起眼,观察身边流动的人心与暗藏的机锋。
那些过分的热情与攀附,他依旧不习惯,却不再一味回避。他会客气地收下那些小礼物,转而分给石頭、赵小满等真心追随他劳作的人,或是送去后山给照顾母亲的老妇。对于那些言语间的试探,他则保持恰到好处的沉默与疏离,既不接话,也不得罪。
他像一株原本只知向下扎根的植物,开始尝试伸展枝叶,感知风的方向。
夜露凝在山寨的木栅栏上,像撒了把细碎的冰粒。梆子声敲过三更,原本零星的犬吠早已歇了,只有巡防寨丁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传来,踏在碎石路上,沉闷得像敲在人心上。风裹着山间的凉意,吹过姜禾囚室的窗棂,带着老槐树的枯枝气息,把油灯的火苗晃得忽明忽暗。
姜禾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结着蛛网的梁木,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画面在脑子里反复打转:张头目递来野菜糕时过分热络的笑,陈阿嫂塞布袜时眼底的真切,赵莽躲在伙房里阴阳怪气的嘀咕,还有李文渊提到“过山风”时凝重的脸色。这些人和事像缠在一起的麻线,绕得他心口发紧。他翻了个身,手不小心碰到枕边的狼皮褥子——皮毛还带着余温,隐约有杨焱身上的松木香,让他想起暴雨夜被那人抱在怀里的温度,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坐起身,披了件粗布外衫,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山寨的夜晚静得可怕,只有几处屋子还亮着灯,是守夜的寨丁或是还在处理事务的头目。他没往别处去,脚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拐向了囚室旁那棵老槐树。
这棵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夜空,像一双双干枯的手。树下有片小小的草药圃,是姜禾前些日子随手种的——都是些耐旱的薄荷和蒲公英,叶子在月光下泛着淡绿的光,散发着清苦的气息。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片薄荷叶,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让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
“娘今天又没认出我。”他对着草药轻声说,声音低得像呢喃,“老妇说她只喊了‘阿禾’,却连我递过去的粥都不敢接。”指尖捏着一片薄荷叶,慢慢揉碎,清苦的气味更浓了,“您说,她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想起以前在姜家村,您给我缝衣裳的样子?”
风掠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像是无声的回应。姜禾苦笑了一下,又想起兄长:“大哥和二哥还在北边吗?‘过山风’那么凶,他们会不会……”后面的话没说完,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他怕,怕听到最坏的结果,可又忍不住去想,这种悬着的感觉,比确定的坏消息更磨人。
他往后靠在槐树干上,树干粗糙的纹路硌着后背,却让他觉得踏实些。目光落在远处杨焱住处的方向,那扇窗还亮着灯,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杨焱……”他念出这个名字时,指尖微微发颤,“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是能种庄稼的工具,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起杨焱教他识字时,覆在他手上的温度;想起教他射箭时,贴在他后背的胸膛;想起他说“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时的语气。这些画面像带着温度的针,轻轻扎在他心里,让他既觉得温暖,又感到恐慌——他是杀父仇人,自己怎么能对他有这种心思?可那些不动声色的关怀,又不是假的。
“他们说我靠你讨欢心,说我细皮嫩肉没本事。”姜禾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知道我不是,我靠的是手里的锄头,是农书里的字,可为什么听到这些话,我还是会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厚茧是种地磨的,指节上的小疤是挖渠时划的,“我只想种好地,找到娘和哥哥,可怎么就越来越复杂了?”
“这山寨像个笼子,我是不是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他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卸下所有防备的脆弱,“你说的‘参天木’,我真的能做到吗?还是说,我只是你笼子里的一只鸟,看着自由,其实永远飞不出去?”
夜风吹得更紧了,槐树叶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像张网,把姜禾牢牢罩在里面。他没注意到,不远处议事堂的阴影里,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经站了很久。
杨焱本是去巡防西寨门,路过这片角落时,隐约听到有人低语。他脚步顿住,借着夜色和槐树的遮挡,站在阴影里,没出声。
他看着姜禾蹲在草药圃前,指尖轻轻碰着叶子,像在对待什么珍宝;看着他说起母亲时,肩膀微微颤抖;看着他提到“杨焱”两个字时,耳根悄悄泛红;看着他最后蜷缩在树下,像只找不到方向的小兽。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姜禾。
不是田埂上那个指挥若定的“姜先生”,不是识字课上专注认真的学生,也不是演武场上咬牙拉弓的少年。此刻的他,卸下了所有坚硬的壳,露出了藏在里面的脆弱——是失去家园的惶恐,是牵挂亲人的煎熬,是对未来的迷茫,还有对他的……复杂情愫。
杨焱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着冷静。听到姜禾说“山寨像个笼子”时,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听到“笼子里的鸟”时,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上前。
他一直把姜禾当成一枚重要的棋子——能种出粮食,能稳定寨心,甚至能成为对抗其他势力的筹码。他教他识字、射箭,给他人心、资源,都是为了让这枚棋子更有价值。可刚才,看到姜禾埋在臂弯里的背影,听到他带着哭腔的低语,他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似乎被轻轻撞了一下。
这感觉很陌生。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早就习惯了用算计和狠厉包裹自己,从没想过会被一个“囚徒”的脆弱触动。他想起第一次见姜禾,那个缩在柴房里、眼神里满是恐惧却依旧倔强的少年;想起他在旱地里种下第一颗种子时的专注;想起他挖渠时掌心磨出的血泡……这个少年,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只会种地的“工具”了。
可这份触动,很快被更深的掌控欲覆盖。
他杨焱的卧虎寨,本就是一座囚笼——困住了寨里的人,也困住了他自己。从至亲被屠戮的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关进了复仇和生存的笼子里。姜禾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是成为笼里的雀鸟,靠着他的庇护活下去;还是成为能和他并肩的“参天木”,一起打破这死局,全看姜禾自己的选择。
就在这时,一阵风卷起几片槐树叶,落在姜禾脚边。姜禾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警惕,像受惊的小鹿。他环顾四周,夜色沉沉,只有月光和树影,没看到任何人影。
“是风吗?”他小声嘀咕,心里却还是发慌,总觉得刚才有人在看他。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没再停留,快步走回了囚室。推开门时,他还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的方向,只看到一片漆黑,才轻轻松了口气,关上了门。
直到囚室的灯重新亮起,杨焱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他走到姜禾刚才蹲坐的地方,弯腰捡起一片被揉碎的薄荷叶,放在鼻尖闻了闻,清苦的气味里,似乎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他抬头望向囚室的窗户,灯光透过纸窗,映出姜禾模糊的身影。“囚笼么……”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冷得像夜风,“你既然进了我的笼,就别想着飞出去。”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刚才那点细微的触动,被更缜密的谋划取代。他需要姜禾的才能,也需要他的“真实”——这份脆弱,或许比粮食更能让寨里人信服;这份对他的复杂情愫,或许能成为拴住这枚棋子的最好绳索。
杨焱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住处。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刚才那个被触动的瞬间从未存在过。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上,因为姜禾的那番话,悄悄漾开了一圈极细的涟漪。
这涟漪暂时微不足道,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命运的土壤里。未来某一天,或许会生根发芽,长成连他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模样。
夜色更浓了,老槐树下恢复了寂静,只有薄荷的清苦气息还在空气中弥漫,像姜禾没说出口的迷茫,像杨焱藏在心底的矛盾,在这座名为卧虎寨的囚笼里,悄悄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