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莽带来的污言秽语像黏在衣料上的泥点,任凭姜禾怎么用劳作冲刷,都没法彻底抹去。白日里他埋首垦地,从清晨的露水沾衣到日暮的余晖染身,手里的锄头抡得飞快,掌心的旧疤磨得发疼,也不愿停下——只有身体的疲惫,才能暂时压下那些缠绕心头的揣测与慌乱。
可偏是这刻意的忙碌,让赵小满等人看出了端倪。陈阿嫂总会多留一碗野菜汤,说“先生累,得补补”;赵小满抢着干重活,说“俺力气大,先生歇会儿”;连石頭送饭时,都不再絮絮叨叨说寨里的新鲜事,只是憨笑着把饼子往他手里塞,眼神里满是担忧。
姜禾知道他们的好意,却只能装作没看见。他怕一停下,那些“靠脸讨欢心”的话就会钻进脑子里,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去想,杨焱对他的种种特殊,到底是“利用”,还是真的有别的心思。这种自我怀疑,比赵莽的辱骂更让他煎熬。
这天黄昏,夕阳把垦地的影子拉得老长。姜禾刚把最后一筐草木灰撒完,直起身时,腰肢传来一阵酸痛。石頭匆匆跑过来,额角的汗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手里还攥着个写着“姜”字的木牌——这是杨焱身边人传信的信物。
“姜先生,大当家让您去演武场一趟!”石頭喘着气,把木牌递给他,“说是……有要事。”
演武场?姜禾愣住了。那是寨里汉子们操练比武的地方,满地都是石锁、箭靶,平日里除了巡防的人,鲜少有人去。他一个摆弄庄稼的,去那里做什么?
“大当家没说是什么事吗?”姜禾接过木牌,指尖触到粗糙的木纹,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石頭挠了挠头,摇了摇头:“没说,就说让您赶紧去。”
姜禾没再多问,把锄头递给赵小满,叮嘱了句“明天记得给新苗松松土”,便跟着石頭往演武场走。路上遇到几个巡防的汉子,见他往演武场去,眼神里都带着好奇,还有人偷偷指指点点——大概没人想得到,这个靠种地受看重的“姜先生”,会被大当家叫去演武场。
演武场在山寨东侧,是片开阔的平地,地面被无数双脚踩得紧实,泛着暗沉的土黄色。此时已近入夜,操练的人早就散了,只有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把场中央的箭靶染成了暖红色。
姜禾刚走到入口,就看到场中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杨焱。
他没穿平日里的劲装,换了身利落的深灰短打,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紧实的肌肉,手腕上那道浅疤在夕阳下格外显眼。他手里握着一张铁胎弓,弓身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弓弦是黑色的牛筋,绷得笔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听到脚步声,杨焱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姜禾身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抬了抬手里的弓,语气平淡:“试试。”
姜禾看着那张明显分量不轻的铁弓,又看了看自己这双常年握锄头、指节泛白的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大当家,我……我不会射箭。”他连弓箭都没碰过,更别说这种能百步穿杨的铁胎弓。
“不会可以学。”杨焱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上前一步,把弓递到姜禾面前,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肩膀,“你能在旱地种出粮食,便不该只困于方寸田地。乱世之中,手无缚鸡之力,终是授人以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戳中了姜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想起姜家村被袭时,自己只能躲在柴房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却无能为力;想起流寇的刀劈向自己时,若不是杨焱及时出现,他早已成了刀下亡魂;想起母亲如今神智不清,兄长生死未卜,而他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
无力感像潮水般涌上,姜禾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看着杨焱递来的铁弓,弓身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力量感——这是能保护自己的力量,是不再任人宰割的可能。
他沉默地接过铁弓。入手比想象中更沉,手臂下意识地往下坠了坠。杨焱站在他身侧,看着他笨拙的姿势,眉头微蹙:“站稳,双脚与肩同宽,肩放松,别僵。”
姜禾依言调整姿势,双脚分开,肩膀却还是绷得紧紧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能感觉到杨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耐心。
下一刻,一股温热的气息自身后靠近。杨焱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左手覆上他握弓的手,右手则握住了他引弦的手指。两人的身体瞬间贴得极近,姜禾的后背抵着杨焱坚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沉稳的心跳,还有身上混着汗水与松木香的气息。
“嗡——”
铁弓被缓缓拉开,弓弦发出沉闷的震颤声,像困兽的低吟。姜禾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在耳中轰鸣,他能感觉到杨焱掌心的厚茧蹭过自己的手背,能闻到他呼吸里的温热气息拂过耳尖,带来一阵细密的战栗。
这种亲密的接触比往日教写字时更具侵略性,也更让他心慌。他想挣脱,身体却像被定住,只能任由杨焱带着他调整姿势,目光被迫落在远处的箭靶上——靶心在夕阳下微微晃动,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心要静,手要稳。”杨焱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而专注,“引弦如满月,目光如鹰隼,别想别的,只看靶心。”
他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点点将弓弦拉满。姜禾的手臂被拉得发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可他不敢放松——他怕自己一松劲,就会失去这来之不易的、掌控力量的感觉。
“放!”
随着杨焱短促的指令,覆在姜禾右手上的力道骤然撤去。
“咻——!”
箭矢离弦而去,带着一股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姜禾手臂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两步,恰好撞进杨焱的怀里。温暖的触感瞬间包裹住他,让他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短暂的松懈。
远处的箭靶传来“笃”的一声,箭矢没中靶心,只是钉在了靶缘的木框上,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姜禾急促地喘息着,脸颊因为用力和羞窘而烧得滚烫。他能感觉到杨焱的手臂还环着自己,没有立刻松开,那股令人安心的力量感,与他心中的抗拒激烈地碰撞着。
“姿势尚可,力道不足,心神不宁。”杨焱的评价客观而冷静,听不出情绪。他缓缓松开手,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姜禾立刻转过身,不敢看杨焱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泛白的指尖。铁弓还握在手里,弓弦的震颤余韵还残留在掌心,提醒着他刚才那场短暂却震撼的体验。
“为何要我学这个?”他声音微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不明白,杨焱明明可以让寨里的人教他,为何要亲自上阵;明明可以只让他种庄稼,为何要让他接触这种“杀伐之术”。
杨焱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远处晃动的箭靶上,声音平静无波:“你可以选择只做一颗被人呵护的苗,风吹雨打时只能等着别人庇护;亦可选择,成为能攀附岩石的藤,哪怕遇到危险,也能抓住些什么;甚至……”他顿了顿,转过头,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夕阳的光,“……成为能庇护己身的参天木。”
这番话像一颗石子,在姜禾的心湖里激起千层浪。他一直以为,自己留在卧虎寨,只能靠着种地活下去,只能等着杨焱偶尔透露的亲人消息,只能在仇恨与依赖中苦苦挣扎。可杨焱的话,却为他指了另一条路——一条掌握力量、不再完全依附于人的路。
他想起赵莽的蛮横,想起流寇的凶残,想起乱世里人命如草芥的残酷。若是自己会射箭,若是自己有力量,是不是当初就能保护母亲?是不是现在就不用怕别人的挑衅?是不是将来找到兄长时,就能有能力护着他们?
这些念头像野火般在心里蔓延,灼烧着他的犹豫。他抬起头,看向杨焱,目光里带着一丝迷茫,也带着一丝渴望:“我……能学会吗?”
杨焱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攥紧铁弓的手,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你能在旱地种出苗,就能学会拉弓。”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场边的石凳,拿起搭在上面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汗。
姜禾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把冰凉的铁弓,心里的矛盾还在——教他射箭的是杀父仇人,可这力量,却是他摆脱无力感的唯一机会。他看着远处钉在靶缘的箭矢,那支箭虽然没中靶心,却带着一股决绝的姿态,像在告诉他:哪怕走得慢,哪怕起点低,只要往前走,总能靠近目标。
“明日此时,继续。”杨焱的声音从场边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姜禾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铁弓。弓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些,也让他下定了决心。他对着杨焱的方向微微颔首,声音虽低,却带着一丝坚定:“好。”
夜色渐渐浓了,夕阳彻底沉入山尖,演武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姜禾扛着那把沉重的铁弓,一步步往囚室走。铁弓的重量压在肩上,却让他的脚步比往日更沉凝——他知道,从握住这张弓的那一刻起,他的路,或许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路过杨焱的住处时,他看到那扇窗还亮着灯,里面的人影隐约可见。他没有停留,只是加快了脚步,心里却记下了刚才杨焱覆在他手上的温度,记下了弓弦震颤的声音,也记下了那句“成为参天木”的期许。
回到囚室,他把铁弓靠在墙角,看着那床狼皮褥子,又看了看手里的弓。仇恨还在,可那股想要变强的渴望,却像破土的芽,在心里悄悄扎了根。他不知道这条路会走向何方,不知道学会射箭后,自己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模样,更不知道未来面对杨焱时,该如何自处。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只会躲在别人的庇护下。他要握住这张弓,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找到亲人,要在这乱世里,活出点不一样的样子——哪怕教他这一切的,是他最该恨的人。
窗外的风刮得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姜禾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拂过铁弓的纹路,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不再迷茫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