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的晚风似乎还缠在袖口,带着铁弓冷硬的金属气息,与掌心残留的、属于杨焱的温热触感反复交织。姜禾扛着那把沉重的铁弓走回囚室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弓弦震颤的嗡鸣还在耳畔回响,后背贴紧杨焱胸膛时的悸动感也未消散,连呼吸里都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
他把铁弓靠在墙角,弓身撞在土墙上发出“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囚室里没点灯,只有通风口透进的零星月光,把榻上的狼皮褥子照得泛着浅淡的银辉。那是杨焱送的,此刻躺在上面,仿佛还能闻到那人身上特有的松木香,与铁弓的冷意形成尖锐的对比。
姜禾瘫坐在榻边,双手插进头发里。白天赵莽的辱骂、李文渊的提醒、演武场的力量感、杨焱那句“成为参天木”的期许……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最后都绕回一个无解的问题:他该如何面对杨焱?是恨他的屠村之仇,还是念他的庇护之恩?是继续做个依赖人的囚徒,还是真的如他所说,学着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念头缠得他心口发紧,直到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可梦里全是混乱的碎片——父亲倒在血泊里的背影,母亲空洞的泪眼,杨焱拉着他射箭的手,还有一支钉在靶心的箭,箭尾刻着“杨”字。
“叩叩。”
两声轻响突然在寂静中炸开,像石子投进深潭。
姜禾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这不是石頭送饭时的莽撞敲门声,轻得克制,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摸黑摸到窗边,借着月光往外看——院门外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深色衣袍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是杨焱。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姜禾的指尖瞬间冰凉,下意识地想躲,却又知道躲不过。他深吸一口气,借着月光摸到门栓,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拉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异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杨焱站在门槛外,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的平静,没有白日的冷硬,却也没有半分暖意。他手里没带任何东西,只是看着姜禾,像在确认他是否安好,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浸了夜露:“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事?”姜禾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心口莫名一沉,“什么事?”
杨焱没回答,只是侧身让开通路,语气不容置疑:“跟我来。”
姜禾站在原地,脚像灌了铅。他本能地想拒绝,可杨焱的目光太过笃定,像一张无形的网,让他无法挣脱。最终,他还是跟着杨焱走出了囚室,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寨的小路上。夜里的山寨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偶尔有巡防的寨丁路过,看到杨焱,都远远地躬身行礼,不敢多问。
杨焱带他去的是山寨后方的小院,比别处更显破败,土墙塌了一角,用碎石勉强堵着,院里晾晒着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在夜风中轻轻晃着,像幽灵的衣角。院角的土屋里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透过纸窗,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你可知,黑风寨为何能精准找到姜家村,趁虚而入?”杨焱在院门外停下,目光落在那扇亮灯的窗户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却让姜禾的身体瞬间僵住。
姜家村被袭的画面突然冲破记忆的闸门——火光、哭喊、父亲倒在晒场上的模样、母亲被拖走时的尖叫……这些画面他刻意压抑了许久,此刻被杨焱一句话撕开,疼得他指尖发麻。
“为……为什么?”他声音发颤,呼吸都变得急促。
“因为有人泄密。”杨焱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你们村,还有附近三个村子的存粮、布防,早就被内部的叛徒卖给了多个山寨,待价而沽。黑风寨给的价最高,所以先找到了你们。”
“叛徒?”姜禾猛地抬头,眼睛瞪得通红,不敢置信地看着杨焱,“不可能!村里都是认识的人,谁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焱打断他,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旱灾年月,粮食就是命。有人为了换口吃的,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句话像重锤,砸得姜禾头晕目眩。他想起姜家村的张叔,平时最和善,总给孩子们塞炒豆子;想起李婶,母亲还常跟她一起纺线……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个?还是别的谁?这种“身边人背叛”的认知,比土匪屠村更让他心寒。
“当日混乱,我下令只取粮帛,不必要,不伤妇孺。”杨焱忽然又开口,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你母亲,姜林氏,在混乱中被寨里一个负责浆洗的老妇发现,藏在柴堆之后,侥幸未死,便带了回来。如今在此将养。”
“娘?”姜禾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着这两个字,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娘……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像潮水般涌上,他想立刻冲进那间土屋,却又怕这是杨焱的玩笑,怕推开门看到的是一场空。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杨焱伸手扶了他一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让他混乱的心神有了一丝短暂的锚点。
“她受了惊吓,身上亦有伤,神智……时好时坏。”杨焱收回手,语气依旧平静,却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姜禾一半的狂喜,“大多时候,认不得人。”
认不得人……
姜禾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想象着母亲曾经温柔的眼睛变得空洞,曾经清亮的声音变得含糊,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宁愿母亲不在了,也不愿她变成这样——活着,却活在自己的恐惧里,连最亲的儿子都认不出。
“至于你那对秀才哥哥,姜明与姜文,”杨焱顿了顿,目光落在姜禾苍白的脸上,里面没有怜悯,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他们当日被冲散,据后来探得的零星消息,似乎……往北边去了。”
“北边?”姜禾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知道北边是什么地方——是“过山风”的地盘。那伙流寇比黑风寨更凶残,专门掳掠青壮贩卖为奴,若是反抗,直接就砍了扔去喂狼。哥哥们手无缚鸡之力,去了北边,岂不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希望与绝望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撕裂——母亲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兄长落入虎狼之口生死未卜,而告诉他这一切的,却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之一!
“你……”姜禾抬起头,死死盯着杨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
“早点告诉你,你能做什么?”杨焱反问,语气没有丝毫愧疚,“那时你连自己都保不住,知道了,只会徒增痛苦,甚至坏了寨里的事。”
这话像刀子,扎得姜禾哑口无言。是啊,那时他是个连锄头都握不稳的囚徒,就算知道母亲活着、兄长去了北边,又能做什么?冲去找母亲?只会被杨焱拦下;跑去北边救兄长?不过是自投罗网。
可他还是恨,恨杨焱的掌控,恨他把一切都算得清清楚楚,恨他用这种“为你好”的理由,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
杨焱与他对视片刻,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抬手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院门。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叹息。
“去看看她吧。”
说完,他后退一步,身影融入院墙的阴影里,黑色的衣袍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他把这片满是悲喜的空间留给了姜禾,却也像在无声地宣告:你的亲人在我手里,你的命运,依旧由我掌控。
姜禾站在门口,望着院内那点微弱的灯光,脚下像踩着刀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他推开那扇土屋的门,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鼻子发酸。
屋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坐在榻边打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姜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默默起身退了出去。榻上蜷缩着的身影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那是他的母亲,却又不是他记忆中的母亲。
灰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上,曾经挺直的脊梁蜷缩得像只虾米,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淤青,一双眼睛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看不到丝毫神采。她茫然地看着姜禾,嘴唇嗫嚅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火……好多火……”
“娘,是我,阿禾啊。”姜禾跪在榻边,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她的手冰凉得像块石头,“您看看我,我是您的小禾儿……”
姜林氏的手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她歪着头,努力想看清姜禾的脸,却只是发出一声含混的咕哝,然后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嘴里喊着:“别过来!别抢我的粮食!阿禾……我的阿禾呢?”
她还记得“阿禾”,却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
姜禾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滴在母亲的手背上。他想抱住母亲,又怕吓到她,只能跪在原地,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活在破碎的恐惧里,却无能为力。
身后的门还开着,夜风灌进来,带着院外的凉意。姜禾知道,杨焱还在暗处看着,看着他的脆弱,看着他的痛苦,看着他如何在这残酷的真相里挣扎。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杨焱的纠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仇人与囚徒”。这里面有血仇,有庇护,有利用,还有他看不懂的复杂心思。而前方的路,只会比他想象的,更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