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垦地的绿意像泼在枯画布上的颜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山稞子的幼苗已长到半尺高,叶片舒展得像被揉软的绿绸,茎秆挺拔得能撑起细碎的阳光;沙棘苗也冒出了第三对真叶,细绒毛在风里轻轻颤动,透着股攥着劲生长的韧劲。这片生机成了卧虎寨最亮眼的风景,也成了姜禾身份悄然转变的明证——如今寨里人见了他,不再是最初的审视或轻慢,大多会恭恭敬敬喊一声“姜先生”,连孙管事递来农具时,笑容里的谄媚都掺了几分真切的讨好。
可这份“风光”,终究引来了暗处的窥伺。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晒得泥土泛着白气。姜禾蹲在田埂边,指尖捏着一粒刚从土缝里刨出的虫蛹,眉头微蹙——新播的种子田闹了虫患,虽不严重,却需尽早处理。他正琢磨着用草木灰驱虫的法子,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混着几人吊儿郎当的笑谈,打破了垦地的宁静。
“哟,这不是咱们寨里的‘大功臣’吗?”
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酸意。姜禾回头,只见五个青壮汉子晃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左眉骨到下颌一道深疤,像条狰狞的蜈蚣,正是寨里的巡防小头目赵莽。他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都是巡防队的,穿着比普通寨民整齐些的短打,手里把玩着刀柄,眼神吊斜,透着股仗势欺人的蛮横。
他们没靠近,就停在离田埂几步远的地方,双臂抱在胸前,像看耍戏似的打量着姜禾和他身边忙碌的赵小满等人。赵莽的目光扫过那片绿油油的幼苗,又落在姜禾纤细的腰肢和眉心的孕痣上,嘴角撇出一抹嘲讽:“不就是摆弄几棵草、刨几下泥巴吗?倒把你捧成了宝贝!咱们弟兄白天顶着日头巡山,夜里守着寨门,流血流汗的,也没见谁这么恭维过!”
他身旁一个瘦高个跟着起哄:“莽哥说得对!说不定是靠那张脸讨了大当家欢心,才有这待遇呢!你看他细皮嫩肉的,哪像个干活的?”
这话像颗脏石子,狠狠砸在姜禾心上。他握着草木灰袋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指尖的虫蛹被捏得爆开,黏腻的汁液沾在掌心,恶心又刺耳。赵小满等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赵小满攥着锄头,脸涨得通红,想上前理论,却被姜禾用眼神按住——他知道赵莽的性子,蛮横又记仇,硬碰硬只会吃亏。
“赵头目,”姜禾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淡,“垦地是为了寨里的粮,巡防是为了寨里的安,都是为了活命,没什么高低之分。”
他没抬头看赵莽,目光落在田地里那片刚撒上草木灰的幼苗上,语气里带着一种基于自身价值的笃定——这是他在一次次与土地打交道、与杨焱探讨农书时,慢慢攒起来的底气。
赵莽被他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惹恼了,往前迈了两步,指节捏得发白,视线像带了刺,扎在姜禾身上:“你倒会说!谁不知道你是被掳来的?若不是大当家留着你有用,你早跟你那死鬼爹一样,烂在姜家村的土里了!还敢跟老子谈‘活命’?”
“赵莽!”
一声冷喝骤然响起,像冰锥刺破了空气里的嚣张。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文渊提着衣袍下摆,快步从寨路方向走来,脸色铁青,手里的折扇攥得紧紧的,扇骨几乎要被捏断。他身后跟着两个文书模样的汉子,也都是一脸严肃。
赵莽见到李文渊,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李文渊是杨焱身边的军师,掌着寨里的文书和谋划,连几个大头目都要让他三分。可他嘴上仍不服软,梗着脖子道:“李军师,俺就是跟姜先生说笑,没别的意思……”
“说笑?”李文渊走到姜禾身边,锐利的目光扫过赵莽一行人,声音冷得能结冰,“用污言秽语诋毁姜先生,暗指大当家识人不清,这也是说笑?寨规里‘不敬有功之臣’‘造谣生事’两条,你想犯哪条?”
赵莽脸色瞬间变了,他身后的几人也慌了,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吭声。李文渊在寨里素有“铁面”之称,真要按寨规处置,最轻也是关禁闭、罚苦役。
“俺……俺错了!”赵莽咬了咬牙,终究还是认了怂,却没看姜禾,只是对着李文渊拱了拱手,“俺不该胡言乱语,求军师饶了俺这一回!”
“再有下次,休怪我不讲情面。”李文渊冷哼一声,摆了摆手,“还不快走!别在这碍姜先生的眼!”
赵莽如蒙大赦,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走时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了姜禾一眼,眼神里满是怨毒。
垦地恢复了安静,赵小满等人却没了干活的心思,陈阿嫂凑过来,小声安慰:“先生别跟那种人一般见识,他们就是眼红您受看重。”
姜禾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草木灰袋,继续往幼苗根部撒灰,动作却慢了些——他不怕赵莽的辱骂,却怕那些话里牵扯到杨焱。“靠脸讨欢心”“大当家留着你有用”,这些揣测像黏在身上的泥,恶心又甩不掉,更让他心慌的是,自己竟会因为这些话,隐隐生出几分“被说中”的窘迫。
李文渊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叹了口气,声音放软了些:“姜先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您如今掌着寨里的农事,又得大当家信任,难免有人眼红嫉妒。往后行事,还需多加小心,别给人抓住把柄。”
这话意有所指,姜禾听得明白。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囚室里、只专注于田地的囚徒,他的存在已经触动了寨里的某些利益,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而这份“受信任”,既是保护,也是麻烦。
“多谢军师提醒。”姜禾微微颔首,指尖划过一片被风吹得晃动的禾叶,心里像压了块湿泥,沉得慌。
下午的活计,姜禾有些心不在焉。撒草木灰时差点撒到幼苗芯里,教赵小满辨认虫蛹时,也几次说错特征。他满脑子都是赵莽的话,还有李文渊那句“多加小心”,连石頭送来的午饭,都没尝出味道。
直到暮色降临,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去议事堂偏厅上识字课,心里的乱麻还没解开。偏厅里的油灯依旧亮着,杨焱坐在木桌后,手里捧着一卷《四民月令》,见他进来,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今日学‘驱虫’二字,顺带讲讲农书里的防虫之法。”杨焱放下竹简,拿起毛笔,在糙纸上写下“驱虫”二字,笔锋遒劲,墨色浓黑。
姜禾依言坐下,却没像往常那样专注看字,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杆。杨焱讲“用艾草熏田可驱蛾类害虫”,他没听进去;杨焱问“你白天说的草木灰驱虫,可有依据”,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含糊地应了句“俺在姜家村试过,有用”。
“你今日心神不宁。”杨焱停下笔,直视着他,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为何?”
姜禾的指尖猛地一顿,墨汁在糙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像他心里乱成一团的情绪。他该说实话吗?说赵莽的挑衅,说那些不堪的流言,说自己因为这些话而心烦意乱?这未免太像“告状”,甚至像是在向杨焱寻求庇护——而他最不想做的,就是依赖这个仇人。
“没什么。”他低下头,声音低哑,“就是……白天干活累了,有些走神。”
杨焱没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得像潭水,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伪装。过了片刻,他才重新拿起毛笔,语气平淡地说:“既如此,今日便早些休息。农书里的内容,明日再讲。”
姜禾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躬身行礼后转身就走,脚步快得有些仓促。
就在他的手刚触到偏厅的门帘时,身后传来杨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寨中若有任何人,让你不适,无需忍耐。”
姜禾的脚步猛地顿住,后背僵得像块木板。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所有的慌乱和不安都笼罩住。他……知道了?是李文渊告诉了他,还是他早已通过别的渠道知晓?
这句话不是安慰,也不是询问,而是一种**裸的庇护——像杨焱为垦地挖的排水沟,像他送的狼皮褥子,像他教的农书知识,都是为他筑起的屏障。可这屏障越坚固,姜禾就越觉得自己像被圈养的兽,一边依赖着这保护,一边又厌恶这种“被掌控”的感觉。
“……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回头,快步走出了偏厅,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
夜风裹着山间的凉意吹过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他沿着寨路往囚室走,路过杨焱的住处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那间屋子的灯还亮着,里面那个男人,掌控着他的生死,给予他庇护,也让他陷入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里。
回到囚室,他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狼皮褥子的皮革味,农书的陈旧味,还有他写满字的糙纸散发出的墨香。这些东西都带着杨焱的痕迹,无声地提醒着他,自己早已无法和这个男人彻底切割。
他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望着通风口外的星星。赵莽的辱骂、李文渊的提醒、杨焱的庇护,像三根绳子,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忽然明白,那些流言蜚语并非空穴来风——他与杨焱之间,早已超越了“囚徒与寨主”的界限,那些深夜共读农书的时光,那些手把手教写字的瞬间,那些不动声色的关怀,都是旁人揣测的“证据”。
而他自己,也在这份复杂的关系里,渐渐迷失了方向。恨意还在,却不再纯粹;依赖在滋生,却带着罪恶感。他就像站在漩涡中心,往前是更深的纠缠,往后是无法回头的过往,进退维谷。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姜禾抱着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场由血与火开始的纠葛,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而那些潜藏在平静下的暗涌,或许很快,就会掀起更大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