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共读农书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姜禾与杨焱之间悄然滋生。它无声无息,却如春雨渗入干涸的土地,改变着内里的结构。
识字课依旧每夜进行,内容不再局限于基础字词,更多是围绕那几卷残破却珍贵的农书展开。姜禾如饥似渴,问题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令他惊讶的是,杨焱似乎总能接住他的问题,不仅解答文字疑难,更能结合地势、天时、甚至一些姜禾闻所未闻的异地见闻,给出独到的见解。
“此处所言‘烧黍’之法,于寻常年景可增地力,但在如此大旱之下,草木皆枯,恐引山火,反成祸患。”杨焱指着竹简上一段文字,声音平稳。
姜禾蹙眉深思,下意识地反驳:“但若不增肥力,此地贫瘠,种子入土亦难有收成。”他说完才惊觉自己语气中的争辩意味,有些不安地抬眼看向杨焱。
杨焱并未动怒,反而抬眼看他,昏黄灯光下,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赏的光芒。“所以,你之前尝试的堆肥与收集寨中畜粪,便是因地制宜的改良。很好。”
一句“很好”,轻描淡写,却让姜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微微发烫的脸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这种被认可的感觉,与他被需要、被利用的感觉截然不同,它敲击在他内心深处那个渴望将农事钻研到极致的灵魂上。
晨露还沾在垦地的禾苗尖上时,姜禾已蹲在田埂边,手里攥着块边缘磨圆的石板。石板上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轮作”二字,旁边还画了两道交叉的横线——一道代表山稞子,一道代表苜蓿,是他昨夜在识字课上,跟着杨焱学完“茬”字后,琢磨出的简易轮作规划。
赵小满扛着锄头过来时,正好撞见他对着石板发呆,凑过去看了半天,挠着头问:“姜先生,这‘轮作’是啥意思?俺们以前种完一茬,不都是接着种同一种吗?”
姜禾抬起头,指尖轻轻蹭过石板上的炭痕,语气比往日更笃定些:“同一种庄稼种久了,地里的养分就被吸光了,下次收成会差。轮作就是今年种山稞子,明年种苜蓿,苜蓿能养地,等再种山稞子,就能多收些粮。”他说这话时,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杨焱的模样——油灯下,杨焱指着《四民月令》里的“顺天时,轮作物”,指尖划过竹简的刻痕,声音沉得像浸了晨露的土。
赵小满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亮了:“先生懂的真多!俺们听您的,您说咋种就咋种!”旁边几个正在翻土的妇人也凑过来,陈阿嫂手里还拿着个装种子的布包,笑着说:“姜先生要是早来几年,俺们也不用饿肚子了。”
姜禾听着这些话,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他知道,自己如今能说出这些“道理”,全是因为杨焱教的字、讲的农书。那些曾被他视为“仇人施舍”的知识,如今正变成让寨里人活下去的希望,这种认知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紧绷的仇恨上,让他既心慌,又有些莫名的踏实。
白日的垦地总是热闹的。姜禾把夜间学到的农理拆成简单的话,教给众人:“看土湿不湿,不用光看表面,要捏一把土,能成团不散,就是刚好;一捏就碎,就得浇水了。”他还领着赵小满在新垦地边缘挖了几道浅沟,说是“排水用的,万一再下雨,苗就不会涝死”——这是杨焱讲“水利”时提过的“防涝先疏”,他记在了心里,又用到了地里。
晌午石頭送饭来时,还带来个消息:“大当家让俺跟您说,西边的空地腾出来了,您说的试种新种子,现在就能弄!”姜禾接过石頭递来的粗陶碗,碗里是掺了野菜的粥,比往日稠些,他知道这是杨焱特意吩咐的,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心里又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
“新种子俺已经挑好了,”姜禾扒了口粥,声音低了些,“就种在西边,先试种一小片,看看耐旱性咋样。”石頭连连点头,憨笑着说:“俺就知道先生早想好了!大当家说了,您要啥工具、要多少人,尽管跟俺说,寨里都给您凑!”
姜禾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喝粥。他想起昨夜识字课上,自己犹豫着问杨焱“试种新种子要是失败了咋办”,杨焱当时正低头磨墨,墨锭在砚台里转着圈,半晌才说:“农事本就没有十成的把握,失败了,就记下为啥败,下次就懂了。”那时油灯的光落在杨焱的侧脸上,他紧抿的唇线似乎软了些,不像平时那么冷硬。
日子就这么在“白日劳作、夜里识字”中滑过。偏厅里的油灯换了一盏又一盏,姜禾写过的糙纸叠了厚厚一摞,上面的字从歪歪扭扭的“禾”“土”,渐渐变得工整些,甚至能完整写下《氾胜之书》里的短句。杨焱教他的也越来越深,从单字到句子,从农书到天时,偶尔还会说些远方的事——“南方有种水稻,要种在水里,收的粮比旱田多三成”“北边的草原上,冬天会把种子埋在雪下,开春就能发芽”。
每次杨焱说这些时,姜禾都会听得格外认真,眼睛盯着杨焱的嘴,生怕漏了一个字。他从未走出过姜家村,更不知道山外还有这么多不一样的土地、不一样的种法,而这些,都是杨焱教给他的。有时他会忍不住想,杨焱到底是什么人?他懂农事、会打仗、识字断句,哪像个匪首?倒像个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
这天傍晚,赵小满突然跑到垦地,声音里带着雀跃:“先生!先生!苗出来了!新垦地的山稞子,冒出芽了!”姜禾手里的锄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顾不上捡,跟着赵小满往新垦地跑。
夕阳正斜斜地挂在山尖,把整片新垦地染成了暖金色。原本干裂的土地上,冒出了齐刷刷的嫩芽——浅绿的,细细的,顶着一点白色的种壳,像无数个小拳头,从土里钻了出来。风一吹,嫩芽轻轻晃着,带着一股鲜活的劲儿,看得人心里发暖。
寨里的人都围了过来,陈阿嫂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伸出小手想去够嫩芽,被她轻轻按住:“别碰,这是咱们的救命苗!”石頭站在人群后面,笑得眼睛都眯了,嘴里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有苗就有粮了!”
姜禾蹲在田边,指尖轻轻碰了碰一株嫩芽。嫩芽很软,带着泥土的湿气,触到指尖时,他忽然想起父亲——小时候父亲带他种玉米,也是这样,等苗冒出来,就拉着他的手,让他摸嫩芽,说“阿禾你看,这就是希望”。眼眶瞬间就热了,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脚下的土,不让人看到他泛红的眼角。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姜禾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杨焱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望着那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绿色。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做得很好。”杨焱开口,声音比平日似乎柔和了些许,融在晚风里。
这一次,姜禾没有在心里激烈地反驳或感到屈辱。他只是沉默着,感受着胸腔里那股混杂着成就、迷茫、以及一丝隐秘欣喜的复杂情绪。
“听说,你提议试种新种?”杨焱转过身,目光落在姜禾身上。夕阳的光落在他的眼底,深邃得像山涧的潭水,没有了往日的冷硬,反而多了几分探究。
“嗯。”姜禾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沉,“山稞子和沙棘虽然耐旱,可种类太少,一旦遇到病虫害,寨里还是会断粮。那些新种子耐贫瘠,或许能在这边活下来,就算试种失败,也能知道哪些品种不适合,以后就不会再走弯路。”
“可曾想过,若试种失败,浪费了种子和人力,寨里人会怎么说?”杨焱的问题很直接,像一把锤子,敲在姜禾的心上。
姜禾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反而多了几分属于自己专业领域的笃定:“农事本就没有十成的把握,就算是老把式种了一辈子地,也会遇到欠收的时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试。只要我们仔细观察,做好记录,就算失败了,也是经验。总好过守着现有的几样作物,等着旱情把我们逼上绝路。”
他说完,心里有些发慌,怕杨焱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怕杨焱驳回他的提议。可杨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姜禾的耳根都开始发烫,才缓缓开口:“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色。”
这句话像一道电流,瞬间窜遍了姜禾的全身。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杨焱的眼睛,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这不是上位者对下属的命令,也不是对“工具”的认可,而是一种平等的、带着欣赏的评价。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从这个杀父仇人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晚风吹过,带着禾苗的清香,拂过姜禾的脸颊,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攥紧了手里的小锄头,指尖的冰凉让他想起白日里间苗时的触感——那些被间掉的弱苗,虽然可惜,却能让旁边的壮苗长得更壮。或许,他和杨焱之间的关系,也像这些禾苗一样,在不知不觉中,长出了一些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新绿”。
“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杨焱转过身,往山寨的方向走。他的脚步不快,像是在等姜禾跟上。
姜禾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走在田埂上,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吹过禾苗的“沙沙”声。夕阳渐渐沉下,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天边的霞光也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姜禾偷偷看了一眼杨焱的侧脸,在暮色里,他的线条依旧冷硬,却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人觉得害怕,反而多了几分沉稳的安全感。
回到“囚室”时,天已经黑了。姜禾推开门,看到榻上的狼皮褥子,角落里堆着的农书竹简,还有木墩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写满字的糙纸,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熟悉感。这里曾是他的囚室,如今却成了他在卧虎寨唯一的“家”——一个由仇人提供的、却让他感到一丝温暖的地方。
他靠在门板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傍晚杨焱说的话——“你比我想象的,更有胆色”。这句话像一颗星火,落在他早已不再平静的心湖里,燃起了一片小小的火焰。这火焰里,有对知识的渴望,有对农事的执着,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对杨焱的复杂情愫。
窗外的星星渐渐亮了起来,透过通风口,落在狼皮褥子上。姜禾走到榻边,伸手摸了摸狼皮褥子,温热的皮毛带着杨焱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让他想起暴雨里被杨焱抱在怀里的温度。他蜷缩在狼皮褥子里,第一次没有在梦里看到火光与刀影,只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垦地,杨焱站在田埂边,正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