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字课像一缕悄然渗入石缝的溪水,在姜禾灰暗的囚徒生活里,凿出了一道意外的缝隙。每到暮色四合,他踏着渐沉的夕阳走向议事堂偏厅时,脚步总会比白日从垦地返回时,多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有对未知知识的渴盼,有对与杨焱独处的局促,更有对这份“特殊待遇”的警惕。
偏厅里的油灯总是提前点好,昏黄的光团裹着松烟墨特有的清苦气息,将空气烘得比外面暖几分。杨焱从不迟到,大多时候他会先坐在木桌后,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竹简,目光沉得像浸了墨的水。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沾着泥土与戾气的劲装,穿一身半旧的深灰常服,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紧实的手腕——那里还留着流寇袭寨时留下的浅疤,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成了这沉稳画面里唯一的“活气”。
他教字从不说废话。教“禾”,便从节气讲到播种;教“水”,便延伸到沟渠开挖与保墒之法;连看似简单的“土”字,他都能捻起桌角一点细土,说清沙质土与黏质土的改良差异。姜禾起初只是被动接受,握着毛笔的手总因紧张而发僵,墨汁在糙纸上晕出一团团黑渍。可杨焱从不说“错”,只在他写偏笔画时,伸出手覆上来——掌心的厚茧蹭过他的手背,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温热与稳定,一点点将歪扭的笔画扳正。
那触感总让姜禾心跳失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指腹按压在笔杆上的力道,能闻到他身上混着墨香的冷冽气息,甚至能察觉他呼吸拂过耳尖时的轻颤。每一次这样的接触,都像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弹了一下——一边是“杀父仇人”的烙印在灼烧,一边是知识带来的眩晕感在蔓延,两种情绪拧成一股绳,勒得他心口发紧。
可他没法拒绝。那些方块字像一把把钥匙,打开了他从未见过的世界。他不再只用烧黑的树枝画符号,而是试着在糙纸上写下“雨”“肥”“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比锄头刨开硬土的闷响,更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着”的——不是为了苟延残喘,而是为了抓住点比生存更实在的东西。
白日里的垦地也因这份改变而有了不同。脚伤痊愈后,他将夜间学到的零星农理,一点点揉进田间劳作里。他教赵小满分辨“墒情”,说“土以湿为贵,却忌涝”;指导众人堆肥时,特意强调“草与粪需层层相间,方能腐熟得透”;甚至在规划新垦地时,用刚学会的字,在石板上画了张歪歪扭扭的“田间图”——哪里种山稞子,哪里留作苜蓿田,哪里挖渠引水,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赵小满捧着石板看时,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姜先生,您这‘画’比以前的符号清楚多了!俺们一看就懂!”旁边的陈阿嫂也凑过来,指尖轻轻碰了碰石板上的字,语气里满是敬畏:“这就是读书人用的字?真能记这么多事。”
姜禾看着他们的模样,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微妙的滋味。他曾以为识字是无用的累赘,是哥哥们才需要的本事,可如今才明白,那些方方正正的符号,能将他脑子里的“琢磨”,变成别人也能看懂的法子——就像父亲当年教村里人种玉米时,总会蹲在田埂上,用树枝在土里画下苗间距,一字一句说“隔这么远,苗才长得开”。
这日午后,阳光正烈,姜禾蹲在新播的种子田边,用手指捻起一点土,判断着湿度。远处忽然传来石頭急促的脚步声,他抱着个布包,跑得满头是汗,粗布衣裳后背洇出一大片湿痕。
“姜先生!快!大当家让您去寨门!”石頭跑到近前,连喘好几口气,声音都带着颤,“李军师说……说找着好东西了,您肯定用得上!”
姜禾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锄头,跟着石頭往寨门走。路上他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东西?”石頭挠着头,只说“好像是种子,还有书”,语气里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寨门处早已围了不少人,几辆骡车停在空地上,车辕上还沾着山路的泥。李文渊正站在车旁,手里捧着一卷用油布裹着的东西,见姜禾过来,立刻快步迎上,脸上的笑意比平日真切几分:“姜先生可算来了!快瞧瞧这个!”
他掀开油布,露出里面的东西——竟是几捆用麻绳捆扎的竹简!竹简边缘有些磨损,却被保存得极好,泛着岁月沉淀的暗黄色。旁边的麻袋敞开着,里面装着各色种子,有的颗粒饱满,有的形状奇特,姜禾只认得其中两三样是耐旱的黍稷,其余的连见都没见过。
“这些是从一个南方粮商的遗落货物里找到的。”李文渊的声音里难掩激动,手指轻轻拂过竹简,“账册上说,种子多是耐贫瘠、少需水的品种;这几卷……是《氾胜之书》和《四民月令》的残卷!虽不全,可都是讲农事的宝贝啊!”
《氾胜之书》?姜禾的呼吸猛地顿住,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在家时,听二哥提过这书名,说那是前朝人写的农书,里面记着能让土地多产粮的法子。那时他只当是传说,从未想过能真的见到。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麻袋里捏起一粒陌生的种子——外壳坚硬,带着浅褐色的纹路,指尖能摸到细微的凹凸。再看向那些竹简,阳光落在刻着字的竹片上,每一道凹痕都像在发光。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阿禾,要是能让地多收点粮就好了”,眼眶瞬间就热了。
“这些……”他声音发哽,抬头时正好撞进杨焱的目光里。
杨焱就站在李文渊身后,深色劲装的下摆还沾着些尘土,显然也是刚从外面回来。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姜禾,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往日的冷硬,倒像是映着竹简的光,沉得能装下整片垦地。
“种子你挑着用,农书便由你保管研读。”杨焱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混在寨门的风声里,竟有几分温和,“若有不识的字,或是看不懂的地方……”他顿了顿,目光在姜禾泛红的眼角上停了一瞬,“……可来问我。”
“可来问我”四个字,轻得像风吹过禾苗,却在姜禾心里砸出了一圈深纹。他原以为杨焱留下他,只是为了让他种庄稼解粮荒,可这些农书……分明是将“如何种好庄稼”的根本,递到了他手里。这已不是简单的“利用”,更像是一种……托付?
他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手指紧紧攥着那粒陌生的种子,硬邦邦的外壳硌得掌心发疼。“……是,多谢大当家。”
那天下午,姜禾亲自将农书和种子搬回了“囚室”。他找了块干净的粗布,把竹简小心翼翼地铺在榻边,又将种子分门别类,用碎布包好,贴墙放着。原本空荡荡的屋子,因这些东西的加入,竟少了几分“囚笼”的逼仄,多了些像“书房”的模样——狼皮褥子铺在榻上,竹简堆在角落,写满字的糙纸叠在木墩上,连空气里都飘着墨香与种子的淡腥气。
当晚的识字课,木桌上摆着的不再是零散的字纸,而是那卷《氾胜之书》的残卷。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土墙上,像两株靠得极近的芦苇。姜禾捧着竹简,指尖划过竹片上的刻字,磕磕绊绊地念:“凡耕之本,在于趣时,和土,务粪泽,早锄早获……”
“‘趣时’,就是顺天时。”杨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指了指竹简上“时”字的刻痕,语气比平日更缓,“如今旱情未解,播种需比往年晚十日,等土层稍润再下种,这便是‘趣时’。”
姜禾点点头,忽然指着“务粪泽”三个字问:“可如今寨中粪肥有限,若不够‘务粪泽’,该怎么办?”
杨焱抬眼看他,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竟有几分笑意:“你之前用杂草与畜粪堆肥,便是‘务粪泽’的变通之法。”他伸手,指尖轻轻点在竹简上,“农书是死的,地是活的,人更要活。”
那指尖离姜禾的手极近,几乎要碰到他握着竹简的指节。姜禾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里的墨香,能看到他睫毛在眼下投的浅影,忽然就想起白日里石頭说的话——“李军师说您是寨里的活宝贝”。原来,他的“活”,不止是能种出庄稼,更是能在绝境里,把死规矩变成活法子。
两人头挨着头,借着一盏油灯的光,一句句拆解竹简上的字句。姜禾问得细,从“如何辨土性”问到“如何防虫害”;杨焱答得也细,不仅解字义,还会说“北边有种耐旱麦,根系能扎三尺深”“南方人用草木灰拌种,能防鼠咬”,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异地农事,像画卷一样在眼前展开。
偏厅里静得只剩呼吸声和翻竹简的轻响。窗外的风偶尔吹进来,带着山间的凉意,却吹不散这满室的安宁。姜禾忽然觉得,此刻的杨焱,不再是那个杀了他父亲、毁了他家园的匪首,也不是那个教他识字的“先生”,更像是个……懂土地的同道人,在和他一起,找让这片干裂的土地活过来的法子。
直到月上中天,竹简才翻了不到一半。姜禾抱着竹简回到“囚室”,躺在狼皮褥子上,却毫无睡意。他摸着竹简上冰凉的刻痕,耳边反复回响的,是杨焱讲解“和土之法”时的声音——低沉,专注,带着对土地的敬畏。
他侧过身,看向通风口外的星星。那些细碎的光落在竹简上,像撒了把碎银。仇恨的冰壳还在,可冰层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冒头——是对知识的认同,是对杨焱能力的承认,甚至……是对这份微妙相处的贪恋。
他想起父亲曾说“庄稼人不分高低,懂地的就是一家人”,心里忽然一阵发慌。他怎么能对仇人产生这样的念头?可杨焱递给他的,不仅是农书和种子,更是让他能真正“懂地”的机会,是让他从“只会种”变成“会种好”的可能。
这夜,姜禾第一次没有在梦里看到火光与血泊。他梦到自己站在一片绿油油的垦地里,手里捧着竹简,杨焱站在不远处,正弯腰查看幼苗,阳光落在他肩上,竟没了往日的戾气。
醒来时,通风口已透进晨光。姜禾坐起身,看着榻边的竹简和种子,忽然伸手摸了摸眉心的孕痣——那颗曾被村里人说“能多子多福”的痣,如今竟成了他与仇人纠缠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