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踝的伤在几日小心翼翼的休养后,终于好了七八分。姜禾重新回到了东边垦地的日常劳作中。只是,有些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
那床狼皮褥子依旧铺在他的硬榻上,他没有再换回去。每当夜深人静,被那温暖干燥的皮毛包裹时,他总会想起雨夜中那个坚实的怀抱和脚踝处粗粝而温热的触感,随即又被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淹没,辗转难眠。
垦地上的活计进展顺利。在姜禾的指导下,赵小满等人已经能独立完成大部分日常管理工作,第一批山稞子和沙棘的种子也在新垦地上顺利播下。那片象征着希望的绿色,正在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缓慢而坚定地扩张。
这天傍晚,姜禾正蹲在示范田边,记录着几种不同堆肥方法下幼苗的长势差异——他用烧黑的树枝,在几块勉强能找到的、相对平整的木片或石片上,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观察,记录,比较。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在写什么?”
姜禾的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他慢慢转过身,看到杨焱站在他身后,穿着一身常穿的深色劲装,腰间的长刀鞘上沾着些泥土,显然是刚从别处过来。男人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木片上,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姜禾莫名觉得紧张。
“没……没什么。”姜禾下意识地将木片藏到身后,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这点粗陋的、不成体系的“记录”,在这个曾为将军的男人眼中,恐怕如同儿戏。
杨焱没有追问,只是弯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树枝。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腹上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捏着那截烧黑的树枝,竟有种莫名的反差感。他拿着树枝,走到姜禾刚才蹲坐的地方,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几块木片——有的画着圈,有的画着横线,还有的画着小小的幼苗,虽然简陋,却能清晰地看出记录的逻辑。
“这些符号,只有你自己能看懂?”杨焱的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没有了往日的冷硬。
姜禾点了点头,不敢抬头看他:“嗯,俺不会写字,只能这样记。”
空气沉默了片刻,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学徒们说话的声音。姜禾的心跳越来越快,总觉得杨焱会嘲笑他的笨拙,可等了半天,却听到杨焱说:“想学识字吗?”
“您……您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声音都有些发颤,姜禾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焱。他习惯用简易的符号做记录,繁复的文字不仅难记,还总是令他头疼。在年幼时,哥哥们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只是那时认为有哥哥们识字就够了,识不识字有何区别?如今在这朝不保夕的土匪窝里,识字更是又有何用?
杨焱迎着他惊愕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能读会写,才能看懂农书古籍,记录天时地利,将你的那些‘琢磨’,传于后人。闭门造车,终是浅薄。”
他的话语直接甚至有些刻薄,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姜禾心中某扇紧闭的门。
农书古籍……传于后人……
这两个词,对一个痴迷于农事、渴望让土地产出更多的人来说,拥有着难以想象的诱惑力。他在姜家村时,只能靠着老秀才零星的教导和自己摸索,若能真正读懂那些先人积累的智慧……
一股强烈的渴望,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涌起。可他看着杨焱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警惕心又立刻升起。这又是他的什么新手段?用知识来笼络他?让他更加死心塌地?
“为什么?”姜禾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
杨焱看着他眼中明显的挣扎与戒备,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杨焱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些什么,看得姜禾有些心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的本事,不该只埋在地里,也不该只记在这些木片上。”
杨焱没有再等他回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明晚饭后,到议事堂偏厅来。”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却没有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反而带着一丝让他无法抗拒的力量。
姜禾站在原地,看着杨焱离去的背影,手中紧紧攥着那块粗糙的木片,心潮澎湃。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这无疑是更深地陷入对方的掌控。可内心深处对知识的渴求,以及杨焱那句“你的本事,不该只埋在地里。”隐隐戳中的、他未曾言说的抱负,却又像野火般灼烧着他的犹豫。
傍晚收工时,他走得比往常慢。路过山寨中心的议事堂时,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那座简陋却威严的木屋。议事堂是卧虎寨的核心,除了杨焱和李文渊,还有几个头目,其他人很少靠近。偏厅在哪里?杨焱会真的教他吗?还是只是随口说说?
无数个疑问在他心里打转,直到石頭喊他,才回过神,赶紧跟上石頭的脚步,往囚室走去。
回到囚室,姜禾第一件事就是看向榻上的狼皮褥子。深色的皮毛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还残留着杨焱身上特有的冷冽气息。他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皮毛——温热的触感传来,让他想起暴雨里被杨焱抱在怀里的温度。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赶紧收回手,转身坐在榻边,拿起那块记录用的木片,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符号。
学,还是不学?
学了,就能看懂农书,就能把自己的经验写下来,甚至能教更多人种庄稼,让更多人吃饱饭——这是他从小的愿望,也是父亲对他的期望。可教他的人是杨焱,是他的仇人。他若学了,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在慢慢接受这个仇人的“施舍”,慢慢忘记父亲的血?
夜里,姜禾又失眠了。他躺在狼皮褥子上,望着通风口外的月亮,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模样,还有杨焱在暴雨里救他、为他上药的画面。仇恨与渴望像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让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傍晚,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绪中,姜禾吃过晚饭,犹豫再三,还是跛着脚,一步步走向那座位于山寨中心、他从未靠近过的议事堂。
议事堂比他想象的要简朴,甚至有些肃穆。偏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杨焱已经等在那里,他换下了一贯的劲装,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常服,少了几分沙场戾气,多了几分沉稳内敛。他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面前摊开着一卷泛黄的竹简,手边放着笔墨。
看到姜禾进来,他抬了抬眼,没什么表情,只指了指桌对面的一个蒲团:“坐。”
姜禾依言坐下,身体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墨锭研磨开后特有的松烟气息,混合着杨焱身上那股冷冽的味道,让姜禾有些呼吸不畅。
杨焱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拿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在铺开的糙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握笔的姿势标准而稳定,落笔干脆利落,写出的字迹遒劲方正,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的锋锐之气。
“禾。”他指着那个字,声音低沉平缓,“嘉谷也。二月始生,八月而孰,得时之中,故谓之禾。”
他从最基础的字开始教起,解字,释义,甚至引申其背后的农时物候。他的讲解并不生动,甚至有些枯燥,却精准扼要,逻辑清晰,显示出极好的学识底蕴。
姜禾起初还满心戒备,但很快就被那奇妙的方块字和其中蕴含的丰富信息所吸引。他学得极其专注,眼睛紧紧盯着杨焱的笔尖和那一个个被赋予生命与意义的符号,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脑子里。
室内很安静,只有杨焱低沉的讲解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当姜禾第一次笨拙地、颤抖着握住那支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毛笔,试图在纸上模仿出那个“禾”字时,墨迹晕开成了一团糟。他有些懊恼地蹙起眉。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覆在了他握笔的手上。
姜禾浑身一颤,几乎要跳起来。那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完全包裹住他冰凉而沾着墨渍的手指,一股强大而稳定的力量传来,纠正着他错误的手势和发力。
“执笔需稳,运腕勿僵。”杨焱的声音近在耳畔,呼吸几乎拂过他的鬓角,带着温热的气息。
姜禾的脊背僵直,心跳如鼓,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只被握住的手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的纹路和温度,那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他想挣脱,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对方引导着他的手,在纸上缓缓写出一个虽然依旧稚嫩、却已初具形态的“禾”字。
“记住了?”杨焱松开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亲密接触只是教学所需,神色如常。
姜禾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灼人的触感。他低下头,掩饰着脸上无法控制泛起的红晕和眼中的慌乱,声音细若蚊蚋:“……嗯。”
“今日到此为止。”杨焱收起竹简和笔墨,站起身,“明日继续。”
他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手把手教他写字的人不是自己。
姜禾也慌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囚室,姜禾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他走到榻边,看到那床狼皮褥子,又想起刚才偏厅里昏黄的灯光,想起杨焱握着他的手写字的温度,想起那淡淡的墨香。
恨意还在,像扎在心底的刺,可那点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却像流水,慢慢冲刷着刺的棱角。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走向何方。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银色的月光透过通风口洒进来,落在那块记录用的木片上,也落在那床狼皮褥子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光。姜禾坐在榻边,指尖轻轻拂过那块木片,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他可以用学会的字,把这些符号,变成真正的“记录”。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弱的期待,也让他更加迷茫——这扇由杨焱为他打开的“识字”之门,到底会带他走向救赎,还是更深的沉沦?